藝苑薪傳 | 毛國倫:圓丹青夢 鑄筆墨魂 ——畫苑從藝一甲子隨感
編者按
自建院之初,上海中國畫院畫師一直就是上海這座城市成長的見證者與呵護人,他們不但是國家重大美術創(chuàng)作的主力軍,同時也成為上海的寶貴財富。圍繞“出人才、出作品、出影響”的工作目標,畫院推出“藝苑薪傳”上海中國畫院畫師宣推系列,旨在關注畫師最新藝術動態(tài),分享畫師的藝術感悟,推介畫師的學術展覽,報道畫師參加國家和本市重大主題創(chuàng)作及獲獎情況等。從而團結凝聚畫師力量,讓上海中國畫院這塊金字招牌在新時代綻放新的光芒,為傳承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振興海派文化藝術作出更大貢獻。
本期推介
毛國倫
自1960年入畫院至今已有62個春秋了。那是在1960年的秋天 ,我幸運地從上海市大同中學被選入剛正式成立的上海中國畫院,成為畫院的首批學員,開啟了我的藝術生涯,圓了我自小就癡迷地想學畫的丹青夢。
當年的12月29日晚上,在汾陽路150號上海中國畫院二樓的大廳里,舉辦了隆重的拜師儀式。上海市文化局領導方行,畫院院長豐子愷,以及多個上海文藝單位的嘉賓近二百人參加了這個拜師儀式。畫院的第一批學員陸一飛、邱陶峰、吳玉梅、汪大文、毛國倫以及來畫院進修的西安美術學院青年教師苗重安、劉保申,分別站在畫院吳湖帆、賀天健、王個簃、唐云、樊少云、程十發(fā)老師面前,隨著拜師儀式的主持人畫院黨支部書記、副院長湯增桐的一聲 “師生互相一鞠躬”的聲響,同學和老師同時鞠躬,進行了一場新穎的拜師禮。
汪大文和我拜的是樊少云、程十發(fā)二位老師,據說請樊少云作導師是程十發(fā)老師提議的。樊少云(1885——1962)字浩霖,上海崇明人,他是晚清畫壇名家陸廉夫的學生,兼擅山水、花鳥、人物。早年在蘇州任各校圖畫課教席時,吳湖帆、顏文樑等也受其教益。畫院畫師朱梅邨也是他的弟子。樊先生教我們學山水,他善于用羊毫筆在生紙上作畫,表現出山水滋潤渾厚的效果,程十發(fā)老師要我們善于學習他的用筆用墨的技藝。可惜的是樊少云先生只教了我們兩年便仙逝了。
拜師儀式的第二天,在畫院二樓西邊的接待室舉行了一次學員座談會,正當我們學員沉浸在喜悅的情緒中的時候,程十發(fā)老師作了發(fā)言,他說了中國古代兩個畫院學生及他們的畫作。一是五代南唐畫院學生趙幹的《江行初雪圖》;二是北宋畫院學生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這兩幅畫都出自畫院學生,都可以稱之為千古絕唱,為我們指出了畫院學生應該努力的目標,鼓勵我們攀登藝術上的“珠穆朗瑪峰”。
1961年,學員聽豐子愷院長談藝術。左起:吳玉梅、毛國倫、邱陶峰、豐子愷、陸一飛、姜大中、汪大文。
1985年,毛國倫與程十發(fā)在陜西深入生活
按照畫院建院的宗旨,一是藝術創(chuàng)作,二是藝術研究,三是教學輔導。這第三項任務也是畫院的當務之急。因為畫院自1956年籌建時聘請的69位畫師,據說當時的平均年齡已超63歲,且每年時有畫師謝世。為了使這些“底子厚、骨子硬”的老畫師的技藝后繼有人,急需把他們的絕技薪火相傳繼承下去。將中國優(yōu)秀的繪畫文脈一代又一代延續(xù)下去。這也是畫院前輩一致的殷切期望。
畫院參照了中央美術學院國畫系的教學方法,同時結合了中國傳統(tǒng)的師傅帶徒弟的傳統(tǒng)模式,為學員制定了“五寫”的教學內容,即“臨寫、寫生、速寫、默寫、寫字”。這就要求我們先學古人之規(guī)矩,鍛煉我們的筆墨掌控能力和造型能力。
在初學階段,老師安排我們臨摹了北宋李公麟《五馬圖》和《八十七神仙卷》,唐周昉《簪花仕女圖》,孫位《高逸圖》以及明陳洪綬《歸去來圖卷》《隱居十六觀》等。此外,凡是能在畫院資料室借到的,我都喜歡臨摹一過。這近三年的臨摹,為我們比較扎實的打下了筆底功夫,為我們日后的國畫創(chuàng)作打下了良好的筆墨基礎。然后,我們通過繪畫實踐,我感到臨寫的內容,除了唐宋元較為嚴謹工整的畫風作品外,可以加入明清的寫意畫和大寫意的作品,這樣更可以鍛煉用墨、用筆、用水的技藝,鍛煉寫意畫的膽魄,使我們的作品含精微于奔放之中。
對于寫生速寫我們大都采取老師說的用線描的方法寫形取神。取中外凡是適合我們的各種表現方法為自己所用。對于寫字,程十發(fā)老師指出,我們書法的始祖,也就是線條的國畫,它們一直結合在一起,今天用繪畫來工作的人們,必須從書法的變化中求得它發(fā)揮線條美的藝術才能,所以寫字也是我們必不可少的重要學習內容。
除了專業(yè)課,畫院還為我們安排了畫論、古文詩詞及山水、花鳥、人物、篆刻等課程,讓我們較全面的接受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程十發(fā)、邵洛羊、孫祖勃等都為我們講解過古代畫論,從而了解中國畫的特點、特征及表現法則。
在畫論課上,我們了解到南齊謝赫“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經營位置、隨類賦彩、傳移模寫”的六法論,知道了東晉顧愷之所謂的“以形寫神”“遷想妙得”的妙論。后來又經過不斷自學,了解了南朝宋宗炳所說的“以形媚道”,唐代張彥遠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以及司空圖說的“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張彥遠說的“以氣韻求其畫,則形似在其間也”,還有宋代歐陽修所云“忘形得意”……逐步對中國畫的特征、特色與創(chuàng)作理念加深理解。
此外,張大壯任教我們的花鳥課,俞子才為我們上山水課,來楚生為我們上篆刻課,程十發(fā)為我們上人物課。程十發(fā)老師除了當場為我們作寫生示范,還把他個人收藏的多幅明清人物肖像畫原作懸掛起來,作為教材給我們作臨摹的范本。那時我們就臨摹過多幅任伯年和任阜長的人物畫及明人肖像畫佳作。
畫院每年都讓學員舉行一次作業(yè)匯報展覽,向畫院的老師們匯報,并求得相互間的借鑒。應該說這些基礎學習,包括中國書畫的用筆、筆法的訓練就是有效地為我們構建起中國民族傳統(tǒng)文化基因。
藝術界有一個“第一口奶要吃得好”的說法,所謂“先入為主”,所以我們應該開始就是要吸取本民族的傳統(tǒng)精華。程十發(fā)老師常說首先要“古為今用”,然后“洋為中用”。就像孩子穿衣服,自小就要把第一顆紐扣扣正了,以后就會理順。就如一個人從小知道了守住了規(guī)矩,才能在規(guī)矩中自由馳騁而不離準繩,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
除了課堂學習,畫院每年在春秋二季安排學生下工廠、農村及各地參加勞動、寫生、速寫活動;貋硪院筮M行創(chuàng)作實習,經過三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頗有收益。1964年畫院有一行畫家赴寶山縣羅店公社深入生活,我和來楚生先生合作的人物畫《雙生犢》入選了第六屆全國美展,這也說明了畫院的中國畫教學是有成效的。
在以后的幾十年中,我也用這種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描繪我在現實生活中感受到的美好事物,創(chuàng)作《小站新風》《游春圖》《晚晴圖》《歡樂歌》《苗家歡歌》《苗寨嫁女》《草原輕騎》等作品。我也像程十發(fā)老師那樣,喜愛畫心目中敬仰的古圣先賢和歷史人物,其中有老子、孔子、屈原、蘇武、祖沖之、諸葛亮、王羲之、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岳飛、陸游、李清照……同時我也逐漸接觸了禪文化,畫多幅禪意人物畫,還曾經寫了一篇學禪心得《畫心·禪心》,作為《上海中國畫院畫家叢書——毛國倫》一書的前言。此外,我也畫了不少從小就喜歡的戲曲人物畫。
程十發(fā)老師在教學上通常是根據學生學習的不同階段和不同情況采取不同的授業(yè)方式。對于我來說,老師大都用平和、啟發(fā)的方式,點到為止。讓學生自己去領悟,而在必要的時候也會及時地當頭棒喝,使人猛醒。
初到畫院,程十發(fā)老師每次檢查作業(yè),往往會從一整疊子作業(yè)中挑出幾幅比較好的,以指出我今后的努力方向。對于我們的創(chuàng)作,老師也時時關心,有時還親自為我們補筆、修改。1963年我畫了一幅《走遍山村》,在畫院的裱畫間里被老師看到了,老師發(fā)覺畫中一個年長的貨郎少畫了一條腿,畫中毛驢的眼睛周圍也沒有留白,就親自動手為之補上,還在毛驢的眼睛周圍加上了白色。
1978年春,也是在畫院的裱畫室,老師看到了我畫的一幅《祖沖之》,高興地說:“恰到好處!边有1983年我從長江三峽深入生活回來后,創(chuàng)作了兩本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彩色連環(huán)畫《秭歸》《巫山神女》,老師翻閱后,只說了一句:“不容易了!1992年蘇州古吳軒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個人畫冊《毛國倫畫選》。老師看了之后,只指著畫冊中的一幅《達摩圖》說:“這張不錯。”影響特別深的一次是,老師看到了我的一張人物畫,用筆拘謹、畏縮,不由大聲地對我說:“小毛,你要吃一個老虎膽,壯壯膽了!”這一聲吆喝,對我的觸動很大。
程十發(fā)老師的教學,也貫穿在他的言傳身教中。首先是老師對祖國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抱著非常虔誠、敬畏之心,對古代的優(yōu)秀藝術品和繪畫作品的面貌、特點廣為知曉和理解,如數家珍。又能夠根據自己的繪畫特點,做到古為今用,借古開今、化古為今。老師的勤奮也是超乎尋常的,取“不教一日閑過”為畫齋名。他多思善思,時出妙想,并勤于實踐與探索。老師非常謙遜,從不說自己的能耐,常有的是自嘲。我們也從老師的言語中感覺出他所說的“大家高興,我也很高興”的心愿。同時我們也從老師揮毫作畫時的神情去感受“云無心而出岫”似的那種輕松、悠游自在的狀態(tài),以及在這種狀態(tài)下產生的奇趣。
老師他一貫的藝術思想與主張,常見他的講話、文章、題跋及畫中的題字、詩句之中。多年前,我曾經整理過一篇《十發(fā)畫語》,刊印在2001年《上海中國畫院通訊》的第八期上,在整理過程中我得益匪淺,我把我的心得體會寫過多篇文章,其中有一篇《守望中國畫的精神家園——重讀程十發(fā)畫語錄有感》,發(fā)表在中國書畫2012年第一期上,寫了程十發(fā)先生他堅持文化自信以及對中國畫繼承、發(fā)展、創(chuàng)作諸方面的四個要點。
“一是老師一再強調:“我們民族自己的東西是主要的”“中國畫要有民族性、時代性”“ 要吸取外來的東西為我們的民族所用,而不是吸取外來的東西變成外國的東西,要化進來,而不是化出去”凡是關系到民族性的問題,老師是極其嚴肅認真的,程十發(fā)先生有他的堅持。
二是“民族繪畫的結晶是筆法,用筆法來傳神,有了筆法就是有了最根本的技法” 。程十發(fā)先生一再說:“所謂傳統(tǒng)就是用筆用墨,筆中有墨,墨中有筆。”“取古今中外法而不忘傳統(tǒng)筆法,筆法為一切法之靈魂。”我的理解是因為筆墨是畫家立意和意境的寄托,是作者思想感情的流露,是性情、修養(yǎng)、稟賦、意趣、氣度的載體。
三是“真與妙的統(tǒng)一”。這是程十發(fā)先生在中國畫有關造型與表現法則上的主張,將客觀物象經過作者的藝術想象與創(chuàng)造,遷想妙得,塑造一個既真且妙的饒有生趣的藝術生命。
四是“一生追求不一樣” 。程十發(fā)先生說:“畫中國畫,形成獨特的畫法,風格很重要,要畫得與別人不一樣。因為愛好、性格、脾氣、經歷每人都不一樣,藝術創(chuàng)作主要是真情實感,自然形成一種風格!睘橛懞檬裁慈硕,還是照顧自己的意愿而畫,這是關鍵。先生又說:“要形成個人的藝術風格,先要形成個人的藝術性格!薄
程十發(fā)老師在畫語中教導青年人,“任何人從事任何一門藝術,要推陳出新,自成一家,首先必須在基本功,即傳統(tǒng)技法上深下苦功,于得心應手之后,始能溶入一己之心血,跳出窠臼再進一步,則可隨心所欲不逾矩,既能獨樹一幟,又能不越規(guī)范,終于蔚然自成一家、一派。”老師的這些體會對于我們這些后學者明瞭學藝的步驟與過程應該是有所啟示的。
后來我又看到老師在他的一幅《榴實巖菊圖》上的題詞:“古人好寫生而具筆墨,今人寫生而輕筆墨!钡莱隽死蠋熜哪恐泄湃讼埠脤懮吖P墨內涵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也說了今人在寫生中對筆墨表現不夠重視的現象。老師接著又題:
“筆墨不能凝而不化,主要應物象形;形千變萬化,也不能凝而不化;筆墨不化形豈能象哉!形不能化,安能稱為筆墨哉!”
這段文字似禪家偈語,頗發(fā)人深省。程十發(fā)老師通過他的藝術實踐,指出了筆墨的功能首先的基本點要能夠應物象形,然而指出了筆墨和形不能凝而不化,形和筆墨都應該隨著千變萬化的情狀,以及作者的情感表達相應而加以化之。也闡明塑造什么樣的形便要以什么樣的情感筆墨加以表現。
我們可以從五代石恪用減筆、飛白筆法以描繪禪宗二位祖師調心的那種妙筆;從南宋梁楷分別以精準的勾勒法、簡筆法及潑墨法抒寫出山釋迦、李白行吟和醉仙;也可以從明代八大山人用含蓄靈動的筆情墨趣寫的魚鳥瓜鼠;近代齊白石以不似之似的意蘊筆觸畫的蝦、蟹、蛙、雛雞,就能領會到筆墨和形相輔相成的關系。這就告訴我們造型和筆墨的變化和表現的無限寬廣和無限可能性,而不能將造型和筆墨當作凝而不化、死板、僵化的東西來對待,這是畫家一輩子要修煉的課題。
撰文 | 毛國倫
毛國倫作品
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主持工作)江鵬拜訪毛國倫老師
毛國倫,浙江奉化人,1944年11月生于上海。
1960年自上海市大同中學選入上海中國畫院,師從程十發(fā)、樊少云。
現為上海中國畫院畫師,藝術委員會副主任,國家一級美術師。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上海市松江區(qū)程十發(fā)藝術館館長、藝術委員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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