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工地詩人”李小剛嗎?
那個只上過初中,頭戴施工帽,捧磚朗讀《再別康橋》的李小剛:
憑借簡陋的畫風(fēng),低沉渾厚的嗓音,在網(wǎng)絡(luò)迅速走紅。
連中央電視臺著名主持人海霞也遞出橄欖枝,想與他“切磋”。
而最近我們發(fā)現(xiàn),身處隱秘角落,仰望星空的不止李小剛一人。
一個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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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焊羊架,微風(fēng)輕輕刮。
火花它掉下,鞋被燒開花。
作者:紅楓葉1869
這首詩的作者,是一位焊接工人,火花在他鞋子上留下了3000度高溫的記憶。
鞋子破了他卻不惱,為了記住這一刻的感覺,他把生活寫成詩,看起來有點苦中作樂的味道。
作者:紅楓葉1869
躋身在滿屏網(wǎng)紅濾鏡的視頻中間,這些農(nóng)民詩異軍突起。
作品樸素,視覺單薄,畫風(fēng)一秒勸退,卻又在下一秒,偷偷鉆進(jìn)你心里。
甚至于,你明顯能感覺到哪幾首詩的作者,生活是挫敗的。
老瞿,就是其中一個。
作者:一葉知秋65330
“清苦渾忙無止休,忘記初一或十五。
看見市上月餅貴,才悟明天是中秋。”
看到這首打油詩的第一眼,大多數(shù)人都會直接往下滑,選擇忽視。
便宜的格子薄,粗糙的格律,寫得“哆哆嗦嗦”的小楷,一筆一劃卻極認(rèn)真。
好奇點進(jìn)他的主頁,自我介紹一欄里寫著:
“一個村夫”
從他零碎的生活片段中你會發(fā)現(xiàn),老瞿和許多人一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nóng)民。
鐘情于簡單“粗暴”的中年審美,只上過小學(xué)三年級。
愛寫詩,唱歌全靠吼,有個小孫子,也怕老婆。
「遇到了凍害,他就寫下一首 ‘凍害傷了果農(nóng)心,想梨看桃等下輪’自我調(diào)侃;
吃一頓剩菜,也能突然靈光一閃,來一句 ‘上頓水餃沒吃完,鐵鍋加熱上涼盤’!
務(wù)農(nóng)時,老翟扛起鋤頭給果樹翻土,除草時不小心傷及無辜,他心傷作詩:
“施肥除草乃本意,可惜碰了蒲公英。”
今天在園子里遇到兩只鳥偷吃地里的果子,本來想著懲罰它們一頓,又不忍心,放走了。
對生命中最微小的事,他會覺得心疼,把它們寫進(jìn)詩里。
他的詩,沒有高雅的格調(diào),有時語法不通,乍一看覺得好笑,甚至有點幼稚。
可看著看著,我笑不出來了。
詩歌里出現(xiàn)最多的兩個字,就是“村夫”。
他并沒有夢想成為什么大人物,可年過70了還在工地上跑,老瞿心里憋屈,在自己的詩里打轉(zhuǎn)。
“30里遠(yuǎn)日往返,力拼180元,
早扒頭頂須白發(fā),沒當(dāng)七旬不惑年。”
作者:一葉知秋65330
每天工地往返30里路,就為了掙這180塊。
別人早就頤養(yǎng)天年,為什么自己還要這么辛苦?他想不通。
想不通的時候,老瞿只是寫詩。等他想通了,便對著空氣大喊一聲:
“干得幾分尊嚴(yán),活得理直氣壯!”
實在累了,他也會鼓勵自己:
“累了,就瞎吼兩聲,瞎吼!瞎吼!”
他心里清楚,自己過得并不好,家庭是他的全部。
他心里知道,自己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兒子,知道自己有老有小。
生活在哪兒,他搞得懂,他不糊涂。
這樣認(rèn)真生活的老瞿,誰又有資格嘲笑他寫得不好?
“友友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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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混雜的短視頻世界,像老瞿這樣的農(nóng)民詩人,并不是個例。
焊接工、水泥工、水利工、生產(chǎn)線工人,農(nóng)民……
60萬人,在這里用“詩”作為語言交流,用“友友”相互稱呼。
他們常常用幾分鐘寫出一首詩,卻又不覺得自己寫的是詩:
“咱也不是啥詩人,但是有些激情打開閘門,收不住!
談起生活和工作,有人無限感慨:
“只因家貧寒,不能把書念。無奈進(jìn)工地,辛勤把活干!
他們渴望知識,渴望擁有不同的人生:
“知識真能改命何?人才大國近無訛!
面對飄零,有人留得三尺傲骨:
“怪人不憐漂泊苦,非要入眼要淚流!
沒有蕩氣回腸,沒有豐腴的辭藻,但字字鏗鏘。
即便身上落滿灰塵,可是,他們還會拿起筆寫詩,這是對生活的最后反抗。
像農(nóng)民詩人陳年喜說的: “再低微的骨頭里也有江河!
詩友群里,一位名叫“飄杵居士”的用戶,一眼就看出是一位常年奔波在路上的卡車司機。
每次“車?yán)А,這位居士就要提筆寫詩。
作者:飄杵居士代號
車子困在北京時,他追憶起古今英雄,又感慨自己只是一介草民書生。
車子在年關(guān)困在常州,他忽然發(fā)現(xiàn)忙忙碌碌又一年,債務(wù)卻沒怎么減。
“命運渾如此,何必淚長流。”
生活的重錘不會停擺,路上的人擦擦眼淚又往前走。
這是現(xiàn)實。
對自己的這趟人生,他懷疑過 :
“誰會記得我這樣的蓬蒿之輩呢?”
這也是現(xiàn)實。
最后為了還債,他賣掉車子,又安慰自己:
“對啊……這就是生活。”
作者:飄杵居士代號
悲哀嗎?大半生陪著他走南闖北的“老朋友”沒了,背著一身債務(wù)不得翻身。
那些曾經(jīng)承載他夢想的城市,讓他迷失。
看到這里,有人感慨萬千:詩歌,是這群被“庸!崩壍闹心耆,最后的庇護(hù)所。
是,也不是。
詩歌,是安慰,是渴望,也是力量。
詩歌,讓他們感覺活著。
網(wǎng)友在留言區(qū)用詩詞點評
走進(jìn)詩社群里,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來自天南地北不同崗位的人,在群里分享自己的詩歌,連評論也要用詩歌點評,認(rèn)認(rèn)真真。
詩社的專業(yè)點評
看起來是出自角落里的創(chuàng)作,卻更像是屬于他們的異想世界。
詩歌對“友友們”來說,是 一個遙遠(yuǎn)的身影,一個縹緲的符號,一個逝去的江湖……
“飄杵居士”寫在主頁上方的一句話,打動了很多人:
“望與各位詩詞愛好者共同切磋,共同進(jìn)步。有不足之處,還望眾詩友賜教!
對于詩歌,他們永遠(yuǎn)謙卑,他們渴望知識,也尊重知識。
他們要追問的,恰恰是“自我、生命、信仰”的價值和意義。
有人說:這里有做了一輩子水利工程的理工男,有每天在街頭為青菜幾毛錢吵架的老阿姨,有在街邊開著焊接店每天和金屬打交道的夫妻。
各種看起來和“詩”不搭邊的人在這個詩社里平等地展示著自己的所思所想。
有位叫“韓仕梅”的阿姨,短短一首詩,當(dāng)中還有好幾個字不會寫,用了拼音代替。
“時光congcong如流水,掠走姑娘青春夢!
作者:韓仕梅
聽起來,這是一位中年農(nóng)婦閑來無聊的自憐自嘆。
可看下下去,你會發(fā)現(xiàn)她的婚姻并不幸福。
“為奴不問紅塵事,淚已流干兩鬢霜”是她的心境。
“雖是雙人枕,獨撐上下天”是她生存的壓力。
“水中倒映心相依,雙宿雙游不離離”是她對愛情的渴望。
作者:韓仕梅
她也和詩友分享過自己不幸的婚姻:
“和樹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墻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沒人能體會我一生的心情,欲哭無淚,欲言無詞。”
這些話,她從未對家人說過。傷心的時候,就寫進(jìn)詩里。
在一部關(guān)于她的記錄短片里,韓仕梅就在一堵墻上用粉筆寫下這樣幾句話:
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將我擁起……
我看到了黎明,看到了希望。
寫完之后,她帶著笑容走出畫面。
春天真的來了,哪怕沒有走出這個家。
《韓仕梅 》紀(jì)錄片
詩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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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有人用詩歌,向生活呼救……
卻總有一些人,令呼救都變得無力。
有網(wǎng)友看不下去,在留言區(qū)質(zhì)問:
“你懂韻律嗎?”
這樣理直氣壯的質(zhì)疑,并不在少數(shù)。
在當(dāng)今中國,起碼有一萬名地下工人詩人。
他們在生產(chǎn)線、建筑工地、礦井和石油工地上勞作,同時也在默默地用詩句記錄自己的喜怒哀樂。
作者:紅楓葉1869
它們看起來是詩,好像又不是詩。沒有規(guī)范,沒有格律,沒有邏輯。
就像我們的生活。
寫詩是不是一件精英主義的事?是不是只能出現(xiàn)在高等學(xué)府?是不是只能成為那些衣著光鮮的人,情緒表達(dá)的出口?
當(dāng)然不。
詩歌,是真實的開始。
它是最“廉價”,也最奢侈;最瑣碎,也最深刻;最“荒唐”,也最清醒。
這些詩人們的生活與詩意分明地處于兩極,他們甚至沒有文憑,卻能寫出最動人的詩篇。
而我們太多人,對于自己的生活,甚至未曾寫過一句詩。
作者:飄杵居士代號
曾經(jīng)有人問: “詩有什么用呢?”
如果只是向著“成功”,那么詩歌的確一無是處。
我們也無須讀莎士比亞,更無須再讀蘇格拉底。
可事實,真是如此分明嗎?
拋開功利性的一刻,是什么在我們心底升起?
坦然接受自己的成功和失;坦然地接受命運的設(shè)定。
還有,與苦難抗?fàn)幍挠職狻?/span>
我們都有自己無法降服的一部分。
別急著擺脫,急著反抗。
看見它,承認(rèn)它,理解它。
像老瞿說的:
“瞎吼,瞎吼……”
電影《死亡詩社》劇照
參考資料:
半佛仙人:被互聯(lián)網(wǎng)隱藏的60萬快手作詩人
人間后視鏡:這些是60萬勞動人民送給勞動人民的詩
圖源:快手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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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L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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