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詩一會 · 097

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甘德（Forrest Gander，1956—）

2019年，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甘德憑借詩集《相伴》獲得普利策詩歌獎。在很大程度上，《相伴》探討了有關失去的方方面面。2016年，甘德的妻子、詩人C.D.萊特不幸逝世，同一年，他的母親也被疾病帶走。此后一年半時間，甘德什么也寫不出來，直到渡過那段艱難的痛苦時期才重新提筆，他在詩作中悼念曾經(jīng)相濡以沫的亡妻，記錄陪伴患阿爾茲海默癥的母親的日子。因此，《相伴》是由一首首挽歌組成的，它講述的是有關失去至親的掙扎，以及對逝者難以表達的悲痛和思念。

近日，詩集《相伴》的中文譯本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推出。據(jù)甘德說，《相伴》中的多數(shù)作品是獻給妻子萊特的，“她就是我生命中的‘錨’，讓我在這個飄蕩的世界安定下來，不至于隨波逐流。當她去世后，我一度覺得自己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四處飄蕩著，因為她一直是我價值觀的源頭�！睂τ诟实露�言，萊特不僅是他生活中的妻子，也是他創(chuàng)作上的靈魂伴侶。自從寫詩以來，萊特一直是甘德的第一讀者，而這本《相伴》是第一部沒有她相伴的詩集。直到萊特逝世后，甘德才意識到自己從前總是把時間放在工作、社交、參加各種活動上，以為妻子總在身邊，卻沒有真正花時間陪伴她。在《兒子》一詩中，他悔恨地寫道：“我把一生都給了陌生人，沒能給我愛的人�！�

但甘德也看到，文學的美妙之處就在于人們能將過去的記憶帶到我們身邊。過去的詩人透過詩句呈現(xiàn)他們對當時生活的各種細膩敏銳的情感，盡管他們所處的時代早已消失，我們?nèi)匀豢梢酝ㄟ^閱讀詩歌抵達，與此同時，他們所處的時間段仿佛也融入了我們當下的時間。這種對于時間的體認反映在甘德的詩作中，在2019年接受《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訪時，他將之歸功于大學時期主修的地質(zhì)學專業(yè)：“念地質(zhì)學時，我受過訓練，既要觀察像大山那樣的巨型結構，探測其間各種重大變化，也要學習在顯微鏡下讀取晶體的微觀結構。因此，我的工作要不斷平衡對宏觀和微觀結構的認知�！睆氖碌刭|(zhì)學讓甘德學會以兩種角度看待時間，并通過詩歌的語言去構建人類情感上對時間的不同認知。

除了詩歌創(chuàng)作，甘德還翻譯了大量拉丁美洲和西班牙詩人的著作，合譯過日本詩人吉增剛造和野村喜和夫的詩集，并致力于向西方世界推介多多、歐陽江河、翟永明、王寅等中國當代詩人的詩歌。他曾多次造訪中國，稱自己非常喜歡屈原的《天問》。事實上，詩集《相伴》中就有一首《探聽》是受到了《天問》的影響。經(jīng)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從《相伴》中選取部分詩篇，以饗讀者。

《相伴》

[美]弗羅斯特·甘德 著 李棟 譯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1-01

兒子

被遮住的不是鏡子，而是

我們之間還沒能說出口的話。為什么

要說什么死，或是必然，

說什么身體是怎樣指揮無數(shù)的蠕蟲

就好像這只是可以消化的概念，而不是

一個活生生、優(yōu)美的個體？就讓這成為

一首挽歌，或是你我痛苦的

記錄。似乎是某種自輕。

所以我們繼續(xù)看著無頭的太陽醒來，樹木

繼續(xù)讓我惡心。善的核心

有著自己的一套基因。你的膝蓋彎曲處

掛著一個細菌群，我的胃腸里

蠕動的寄生蟲在穿行。有誰只是他們自己？

我和你媽媽年輕的時候，在大萊波蒂斯撞見

神像的臉和腳都被人肆意破壞，不過

沒有人敢碰那一排守護者美杜莎的頭像。

她說話的時候，你媽媽說話的時候，就算

牽著的灰狗都會被震住。我被她震住。

我把一生都給了陌生人，沒能給我愛的人。

她唯一的血脈，她的血只在你身體里流淌。

招魂

這時我的悲音跳出了語言。

像一群漂流的蜜蜂。

這時接著重重的沉默。

我被蜜蜂擊暈，失去意識。

這時也沒有我的出路。

這時我半渾半噩地活著，夢見我還醒著，

躲避朋友，嘔吐不停，在臉上手臂上一根根地拔刺。

這時她的聲音固定在了蒸氣色的背景上。

這時沙丘鶴的尾羽亮了。

這時我蘇醒過來，知道得付全程接送費。

這時司機轉過頭來說，弄垮你的

也不一定是你的錯。

這時沒有任何征兆，

他開始吹奏禿鷲骨頭做成的笛子。

這時我老了，就像又一次用我的雙手掰開蜂巢。

這時我幻想一個比人生更真實的空間。

這時至少還有某種可能。

某種……我不相信的可能。

墓志銘

寫下你

存在了我

不會僅僅是

失聰?shù)姆�譯。

因為這個段落

沒有續(xù)篇，當

我看到——就如你

永遠不會再

被人看到——你看著我

就如我永遠

不會再被人看到

現(xiàn)在我站立在

榮耀的寶座前，文字

必須被隱藏。在哪里，

如果不是話語本身呢？

天生遲鈍又

失明，被職責

圈住，意識到

內(nèi)心野獸的

凝視，我

躲在各式

工具般的存在后

就如躲在——廣場的

鱷魚鱗甲后面——

此時氰化物

從云邊飄到

水邊。這里

似乎也能看到

排成的

人行，

又一個親密得

致命的、我們

共生的手勢。

盡管我也把生命

慢慢磨成死亡，我

帶來的丑惡

比我活得長久。

探聽

什么東西合上便

發(fā)光？什么打開

就變暗？你又

絆倒在哪里？

這紫羅蘭的

滅絕。你的嘴唇上

還留有泡沫。

上午8點16分。早晨

昏睡的臉上

一百萬雙眼

在翻滾。遷徙的鳥群

似你般的物種

白熱化

漸漸透明。

一位觀鳥者舉起了

她的雙筒望遠鏡。這連續(xù)

不斷的有或者沒有

你的詞語

將你定在這里

（這里<的這里>）即使

你滿是懷疑地

敲打你的雙眼。那些

你喜歡的聲音（人類的

或是別的），你能

聽到它們的回音

嘶嘶作響

就像釘錘打在

鐵匠鐵砧上

烙下的

火紅的��？

那些聲音

背后， 又是什么

如黑雨般

沖開

你耳朵的閥門，

不是一股股洪流，

而是慢慢地

停息不止地

從各處涌來的

毫無懈怠。

魯思（節(jié)選）

重新專注地聽每一次重復，就像那是第一次，忘記你之前聽到過，她說的話是她最早說的或是最后說的，她重復不僅因為她忘記了也是因為她要把話記住。進入與她告別的節(jié)奏，標記、享受每一個周期，以此來打開熟悉的舊愛里的另一種愛，無盡的接受，毫無條件，類似于一位母親對她孩子的感情。

* * *

想要卻不能。我不能死，她說，眉毛

收緊了，詳說重點。病人監(jiān)護儀

鳴叫著，像在永恒黑夜里的

電子蟋蟀�；蚴且环N順從的智能。紅色

標記很清晰。今天早上卡琳給你涂口紅了嗎？

氧氣罐上的閥門轉了九十度。我們

在日常面包連鎖店買了晚餐。醫(yī)院的

窗外，星星在斑節(jié)蝦星云的

紫外線照射下閃動著。而你是。什么？

是一只蜂鳥，她說。我的天，真心的，

請讓她快好起來吧。盡管我早已

蒙受你的恩惠。

本文詩歌選自《相伴》一書，經(jīng)出版社授權發(fā)布。按語寫作/編輯：陳佳靖，未經(jīng)“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