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亞東:碎雪詩括(選摘)| 創(chuàng)作隨筆
創(chuàng)作隨筆 碎雪詩括(選摘)
作者 趙亞東
油畫畫作來自巫鵬
1
我對一個比我年長的詩人充滿了敬意和期待。他在鄉(xiāng)下寫詩,也寫好詩。我的故鄉(xiāng)離他的家鄉(xiāng)不遠,都在寒地黑土上,炊煙與枯河,玉米和田鼠,柳條和泉水……這一切構成了我們內心世界里的鄉(xiāng)村意象。我們抒寫鄉(xiāng)村,抒寫那些有生命的事物,我們相信一棵草、一粒塵土、一聲雞鳴、一聲狗叫、一陣微風……這一切都能成為一首完整的詩,也將是一首永遠也寫不完的詩。但是,這里面也隱藏著一個問題,我們能否永遠寫下去,還有那么多細微的事物,那么多藏在這個人世間的事物,我們可能永遠也發(fā)現不了。這到底是為什么?我們留不住那些正在消逝的萬物的一部分,同樣,我們也不能讓另一些事物亮出高貴的身份,睜開眼睛。在消逝與存在之間,一切都是隱秘的,我們意識到了,但卻不能說得清楚,也看不見細節(jié)。這看不見的部分,也許就是最好的詩。
2
我是鄉(xiāng)下走出來的人,我心中因此就活著兩個世界。還有一個詩人,也是鄉(xiāng)下的,我以為他會永遠和那些草木一樣,干凈、利落,不拖泥帶水,也不浮躁、喧囂,我以為他的根,和那些蓖麻、蕓豆、苞米都是一樣的——扎進土里,風怎么吹,也折不斷。但是,在我們經歷了幾天的相處,聽他說詩,念詩,看他那些獲獎廣告詩之后,我感覺到一種喧囂中的悲涼,我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失落。可惜了,一個漂浮在地上一米距離的詩人,沒有一句詩有根兒,也沒有一個字有魂兒,在文字里假裝情深義重,漸漸地,他忘記了這人間還有他自己。
3
我早晨六點醒來,隨手翻開一本詩集。我只是翻開了這本書中的某一個頁碼,但是并沒有看清任何字跡。我的眼睛還被昨晚的黑暗蒙蔽著。透過窗簾的光,絲絲縷縷,慢慢涂抹著眼睛里的黑暗,我一點點地把眼前的字跡看得更清。但是,任憑我怎么努力,也有模糊的部分,那些字我曾經那么熟悉,但是卻無法彼此相認。我感到軟弱,無力,總有不能被涂抹干凈的部分,甚至越來越深重——我的眼睛。
4
早晨的陽光從陽臺的窗子照進來,照到了掛在晾衣桿上的衣服,一共五件,兩種顏色:黑色和紅色。紅色的那一件在兩件黑衣服的中間,顯得很局促。黑色的衣服,被鍍上一層陽光后,顯得輕盈了很多,滿懷期待的樣子。有時候,我也能看見下午的陽光照在它們身上,和早上完全是兩個狀態(tài),下午的時候,它們有些懈怠,一副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我每次都選擇先穿那件紅色的,可是這個早晨我有了新的選擇,我穿上那件黑色的衣服,陽光被抖落一地,我甚至聽到了嗶嗶啵啵的響聲。我也很擔心那件紅色的衣服,繼續(xù)在陽光里,會不會獨自著火,燒掉人世間所有的詩意。
5
我和一個詩人討論詩的問題。起因是他讓我看一組新作,我看了兩遍后,說了一個特別具體的意見:太碎。對詩,不能說假話,優(yōu)點值得夸贊,缺點和問題必須一針見血。這是我的原則。但是,這個意見和指出,讓詩人很不滿。他說:我有我的方式,和你的方式肯定不一樣。我說,無論什么方式,碎,都是必須克服掉的問題。他說,你說我哪里碎?我說,你在寫作這首詩的時候,思維就是零碎的,沒有一個內核;再有,你的語感也是碎的,不流暢,也沒有流動感,都是折斷的樹枝,都是斷流的河水,那種感覺,疙疙瘩瘩,斷斷續(xù)續(xù),我又說,你的分行也是有問題的,斷句太隨意,外在形式和你的內心想表達的東西也不一致?傊,太碎!必須改。他說,我寫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是業(yè)余選手,我不是專業(yè)大詩人。我說,無論是誰,想寫好詩,都要磨煉“技藝”而不是沾沾自喜。
6
有時候,我突然感覺不到自己。只有身體在現世中移動,而我不知所蹤。甚至,我無法辨別哪個是我,那個真正的我是否回來了,還是被另一個人代替,我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不知道。
7
在內蒙古烏海市,沙漠中有葡萄園,有葡萄酒莊。我們在沙漠中的葡萄園里穿行。偶爾悄悄地摘一粒葡萄塞進嘴里。不張揚,也不贊美,我們悄悄地吃。有時候,某一顆葡萄掉在地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是沾上了幾粒細沙,我迅速地撿起來,擦掉沙土,又放進嘴里。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對沙漠上的葡萄這么執(zhí)著,或貪婪——是因為我不相信沙漠中能長出葡萄。我從不相信,盡管解說員一再為我們普及這方面的知識。所以,我一直想,這些葡萄是從哪里來的?帶著什么樣的使命?這些葡萄為什么一言不發(fā)?為什么我們愛葡萄園度過的夜晚,夜空中沒有星辰,而只有這些葡萄,在微風中輕輕晃動,我想,它們的每一晃動,都是一首詩。
8
我對詞語的準確性在重新思考。我們寫一首詩,一定不是從詞語開始的,而是最初的一種“神降臨的一刻”,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只是一種朦朧的感覺,一種情緒,一種力量,然后我在尋找一個詞語,能最好地呈現出我的情緒,準確地把感覺表達出來。但是在此之前,我要不斷地蘊蓄這種情緒,把力量不斷地生成出來,達到一種“憋不住”“忍不住”的狀態(tài),就像決堤的淚水一樣,自然而然地流淌。而最先寫下的詞,就是一把鑰匙,打開一首詩的鎖頭,或是一根混亂纏繞在一起的繩子的一個頭兒,我需要一寸一寸地牽出來,直到完成這首詩。那么這個詞就是一首詩的根部,它是有生命的,如果這個詞找的不夠準確,那這首詩就是死胎。
9
詩歌是需要不斷修改的。這一點,我是近幾年才意識到的。這就等同于一個人,不斷地修葺自己,把自己塑造得更有“型”,這“型”包含著強健的筋骨,包含著挺直的脊柱,包含著眼睛里的清澈, 內心里善的堅定,愛的維度與信仰的維度,包含著悲憫,如此為自己塑型,才能成為一個人,一個能寫出深厚、醇厚、德厚、情厚的詩篇。關于詩歌的修改,也是雕塑家面對一塊石頭,不斷地敲擊、削刻的過程,雕刻家需要不斷地去掉多余的部分,“以刀問道”,把藏在石頭里的靈魂找出來,立起來,活起來,如此才成為有生命的創(chuàng)造。詩歌的修改,也是這樣的過程,直到詩人找出一首詩最真實、最本真的樣子。
趙亞東,詩人。作品散見《詩刊》《星星》《中國作家》《十月》《文藝報》等報刊。曾參加《詩刊》社第三十一屆青春詩會,結業(yè)于魯迅文學院三十一屆高研班(詩歌班)。出版詩集三部。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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