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春秋
三個女人聽他嘴里盡是什么關(guān)啊命啊災啊難的,都緊張得夠嗆,到后來又說到了死啊閻王什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老大家的眼淚都下來了。于耀洲老伴等邵鐵嘴停頓的功夫,忙插嘴問道:“先生,這可是俺們一家人的命根子。∧阏f俺家裝子這個關(guān)能破嗎?俺家裝子的命有救嗎?”
(六)
開春的時候,于耀洲看好了宋站的一個荒甸子。這里靠近宋站的郭黑小子屯,是一片無主的荒原,一面靠著小狼山,一面是一片澇洼甸子,那土肥得冒油,很適合開荒種地。于耀洲帶領(lǐng)兒子們自己動手,在荒甸子上蓋起了幾間干打壘的土房子,像模像樣地壘起了院墻,就把家從板子房搬到這里,給老四娶了媳婦,一家人熱熱鬧鬧地過起了世外桃源的日子,仿佛外面紛紛擾擾的世道和他們一家毫不相干了似的。
其實,自從日本人占了東北,這世道就越來越不太平了。這幾年,抗聯(lián)和山林隊沒少找日本人的晦氣,盡管他們沒吃沒穿缺槍少彈,但還是經(jīng)常找機會和鬼子交火。日本人調(diào)集了大批部隊一次又一次進山進行瘋狂的“討伐”,無奈抗聯(lián)和山林隊個個都是“山神爺”,在深山密林里來無影去無蹤飄忽不定,小鬼子在山溝里追來趕去就是摸不到他們的密營,弄得疲憊不堪鬧心窩火卻又沒地方發(fā)泄。后來,日本人實在沒辦法了,就想出了個“歸大屯”的缺德主意,搞什么“匪民分離”,把那些零散的屯子和房子統(tǒng)統(tǒng)燒光,把周圍幾個屯子的人家統(tǒng)統(tǒng)都趕到一個大屯子集中管理,給抗聯(lián)來了個堅壁清野。大屯子周圍都壘起兩丈左右高的圍墻,四個角建上炮樓子派上崗哨;墻外挖了深深的壕溝,拉上鐵絲網(wǎng),派駐警備隊看管起來。平時老百姓進出屯子都要接受搜查,凡是糧食、鹽、布匹等 “抗聯(lián)”需要的一切物品,嚴禁帶出圍子。出入都要登記,叫作“掛號 ”。來了客人要“掛號”,出門串親戚還要“掛號”,不“掛號”就會被視為“通匪”, 全家抓起來殺頭示眾。家里來了客人得辦“居留證”,出門串親戚得辦“行路證 ”,上山打柴,下河抓魚,都得有證,就連到屯子外邊的河邊挑擔水,也得到村公所領(lǐng)個火印木牌。由于歸屯并戶,大片肥得流油的好地種不了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撂荒;人集中了,毛病就來了,一些疫病開始流行,時不時爆發(fā)一些瘟疫,牲口和人說死起來都連成串,老百姓的日子真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深山密林里的抗聯(lián)日子更加艱難,沒有了老百姓的幫助和支持,他們就沒了給養(yǎng),只能餓著肚子和小鬼子在山上周旋。年初的時候,抗聯(lián)的大頭頭楊靖宇在長白山讓叛徒出賣了,鬼子和漢奸的討伐隊把他圍在蒙江的三道崴子,用機槍給殺害了,鬼子把他的頭顱砍下來,還開膛破肚查驗,發(fā)現(xiàn)肚子里竟然一粒糧食都沒有,能見到的只是沒消化的草根、樹皮和棉絮。那場面,不只是在場的中國人落淚,就連那些日本劊子手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佩服。
在歸大屯的時候,老于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盡管日本開拓團的場部離這里才幾十里路,關(guān)東軍的草場就近在咫尺,但他們似乎忽略了老于家的存在,或者根本就不在乎這戶孤零零的人家,所以他們并沒有來找什么麻煩,老于家的日子還勉強過得去。前年秋后,于耀洲領(lǐng)著幾個孩子沒日沒夜地在澇洼甸子上燒荒, 今年一春天就把頭年燒好的荒地都翻土搶種上了高粱。 一場春雨過后,綠油油的高粱苗兒躥著高兒地長,那踴躍的長勢,讓全家人心里都涌動起無限的希望來。
現(xiàn)在,家里唯一鬧心的事情,就是裝子的身體了。裝子身體一直不好,不是拉肚子就是發(fā)燒,弄得一家人手足無措。眼看著比他小一歲的八叔八虎子蹭蹭蹭地竄起個子來了,裝子還是又瘦又小,一付抽抽巴巴沒有長開的樣子。于耀洲老伴按照李半仙的指點,親自到郭黑小子屯后的亂葬崗子里找了個死人丟的枕頭,在太陽地里暴曬了一整天,曬得透透的,半下午的時候才收起來。晚飯后,老大家的早早地就哄裝子睡下,等看裝子睡實了,悄悄起來招呼婆婆。于耀洲老伴拿了白天曬的枕頭,跟老大家的躡手躡腳進了屋,在炕前的地上拿剪子把枕頭拆開了,把谷糠全部抖在地上,攏成一小堆,然后讓兒媳婦把枕頭皮拿到院子里抖落干凈。
于耀洲老伴用火鐮打著火石點著紙捻子,輕輕吹了吹,紙捻子的火頭就大起來,小心翼翼地湊到谷糠堆上。盡管都干透了,但谷糠并不愛著,于耀洲老伴用火棍挑了挑,火苗才“呼”地著起來。老大家的忙把枕頭皮遞過來,于耀洲老伴雙手捏著兩個角,在火苗上翻過來覆過去燎了燎,一直腰,就蓋到了躺在炕腳的裝子身上。裝子被驚醒了,睜開眼睛剛要張口說話,老大家的趕忙過來捂住他的嘴,伸出一個指頭,在他眼前輕輕地搖了搖,裝子懂事地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于耀洲老伴兒領(lǐng)著兒媳悄悄退出來,到大屋匯報去了。
法事是完美地做完了,可效果卻不明顯,裝子的身體依然不見好轉(zhuǎn),還是那么又瘦又小病病怏怏,把一家人愁壞了。沒有想到的是,裝子發(fā)燒拉肚子的毛病還沒有好利索,又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眼病,眼睛又紅又腫,不敢見亮,發(fā)作起來淚流不止,疼得滿地打滾。家里東挪西借湊了點錢,四處求醫(yī)討藥,郎中沒少看,方子沒少開,苦藥沒少喝,就是不見好轉(zhuǎn)。裝子越發(fā)骨瘦如柴,走路都打晃,眼見得活不長了。老大家的心揪得緊緊地,常常背著人暗暗流淚,人前卻不敢有絲毫表現(xiàn),怕公公、婆婆和天喜他們難過。
半晌午的時候,外面?zhèn)鱽韼茁曈泄?jié)奏的鑼響,伴著孩子們的嬉鬧聲。于耀洲老伴停下手里正在納線的鞋底兒,側(cè)耳聽了聽,試探著對正在抽煙的于耀洲說:“他爺爺,你聽,外面是不是來算命先生了?”于耀洲繼續(xù)抽煙,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于耀洲老伴兒繼續(xù)試探問:“要不我去叫他進來,給咱裝子算算?”說完就盯著于耀洲,想看看于耀洲的反應。于耀洲緩緩吐出一口煙,半天才在鼻子里含混地“嗯”了一聲。老伴兒仿佛得了圣旨一般,滿臉都是笑,抿著嘴出去了。一出門,正趕上老三家的在院子里倒水,于耀洲老伴兒忙笑著吩咐說:“他三嬸,快,快去街上看看,是不是算命的先生來了?快請到咱家來,給咱裝子好好算算!”老三家的一連聲地應著,放下手里的銅盆,邊在圍裙上擦手邊往外走。
從郭黑小子屯方向來了一個戴墨鏡的清瘦老瞎子,頭戴瓜皮帽,身穿一件破舊的黑棉袍,肩上背著個灰藍土布褡褳,佝僂著腰慢慢走來。他右手拿著一支短竹竿在前面點來點去探著路,左手拎著面小銅鑼,走幾步就敲一下,引得幾個6、7歲的毛丫頭、嘎小子興奮不已,跳著叫著尾隨在屁股后頭看熱鬧。老三家的沖老瞎子喊:“算命的,這邊來!崩舷棺哟嗫斓貞艘宦暎辉偾描,急匆匆用竹棍點著地面徑直奔老三家的走來。到了近前,老三家的笑吟吟地問:“先生是打什么地方來的?”老瞎子抬起頭,微微撅著花白的山羊胡,舉起竹竿和銅鑼,雙手一抱,高聲回答:“老朽邵文馳,山東費縣人,乃邵康節(jié)大師嫡傳子孫,江湖人稱邵鐵嘴。打卦搖簽、算命摸骨,批八字推流年,斷吉兇、知禍福,消災免禍,趨吉避兇,百發(fā)百中百試百靈!”老三家的聽他說的有趣,捂著嘴來笑出了聲兒:“行了行了,邵鐵嘴,說起來還一套套的,快請進來吧!到俺家給俺們算算!鄙坭F嘴嘴里應著,跟著老三家的進了院子。
于耀洲老伴在院子里聽得清楚,笑吟吟地迎著說:“好一個邵鐵嘴啊,快來快來,你先給俺算算,要是算得準了,俺再請你給俺孫子算,卦錢好說。”邵鐵嘴站定了,把竹竿夾在胳肢窩里,手捋著山羊胡,很自信地說:“呵呵,這位太太是要考考老朽啊。你的命都在臉上寫著呢,我邵鐵嘴雖然眼瞎看不見,但什么都瞞不過我。你表面上看起來有兒有女福太婆,其實命里操心閑不著,家里十樁事情你九樁到,一樁沒有做明白你都睡不著覺。我沒有說錯吧,老太太?”于耀洲老伴聽他連說帶唱,聲調(diào)兒抑揚頓挫很好聽,話也說的靠譜兒,就笑著說:“真不愧是邵鐵嘴。∧闼愕倪真挺準,我啊,天生就是個操心的命,叫你一下就給算準了!被剡^頭便對老三家的說:“他三嬸,這個先生還真有本事,一下就給我算準了,快領(lǐng)到你大嫂屋里,請他給咱裝子好好算算!闭f罷轉(zhuǎn)身先進屋了,老三家的牽著邵鐵嘴的竹竿隨后跟進屋來。
老大家的端了個杌子請邵鐵嘴坐下,倒上兩杯茶奉給他和婆婆,剛要再倒上一杯給他三嬸,老三家的用手壓住了,示意她聽邵鐵嘴說。邵鐵嘴喝了一口茶,吐出嘴里的茶葉末兒,手捻著山羊胡子慢慢悠悠地開始發(fā)問:“這個孩子是哪年哪月哪日什么時辰生的?”老大家的忙把裝子的生辰八字報了一遍,邵鐵嘴歪著腦袋,掰著右手掐算半天,說:“貴府這孩子生在甲戌年,甲戌年的孩子屬狗,屬于山頭火命:這個命相了不得,山頭著火借風勢;鸫蟾姘俗钟,命硬必然克親戚,克完父母克兄弟,中間還得克自己……”說到這,邵鐵嘴戛然而止,端著茶杯一語不發(fā),等著幾個婦女的反應。果然,幾個婦女聽了大驚失色,幾乎是異口同聲哀求他:“先生,求求你救救這個孩子吧!你快說我們該怎么辦?”邵鐵嘴不急不忙地呷一口茶,清清嗓子,在婦女們期待的目光中,慢條斯理地說:“這個呢,叫關(guān)口,這都是命里帶的。人生在世,命里難免七災八難,老話兒說的好,人的命,天注定,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三個女人聽他嘴里盡是什么關(guān)啊命啊災啊難的,都緊張得夠嗆,到后來又說到了死啊閻王什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老大家的眼淚都下來了。于耀洲老伴等邵鐵嘴停頓的功夫,忙插嘴問道:“先生,這可是俺們一家人的命根子。∧阏f俺家裝子這個關(guān)能破嗎?俺家裝子的命有救嗎?”
邵鐵嘴把空茶杯重重地墩在炕沿上,一臉高深莫測的模樣。等老三家的麻利地給他把茶杯斟滿,他端起來啜飲一小口兒,愜意地捋捋山羊胡,賣著關(guān)子說:“按說呢,這命啊就是命,前世里閻王老爺早注定,今世天王老子也改不動,不過嘛 ————”說到這里他故意拖著長腔,等著三個女人的反應,果然,三個女人緊張地問:“不過什么?先生,你倒是快說。 鄙坭F嘴的自尊心得到莫大的滿足,他微微一笑,接著說:“今天你們遇到我老瞎子邵鐵嘴,可是三生有幸嘍。天底下的事情,還沒有我邵鐵嘴辦不了的呢!”于耀洲老伴兒看他口風兒松動了,忙許愿說:“先生,只要救得了俺孫子,要怎么酬謝你隨便提,俺們一定盡俺所能。只要俺孫子好了,俺們?nèi)依闲∮郎朗啦煌愦蠖鞔蟮掳!?SPAN lang=EN-US>
邵鐵嘴聽罷,翹著山羊胡子,笑微微地伸出右手,用拇指壓住食指,慢慢豎起三個瘦骨嶙峋的指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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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的好!向老師學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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