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壽藝術的高度
文/童中燾
在近現(xiàn)代中國畫發(fā)展的歷史上,潘天壽先生以“強其骨”“一味霸悍”的雄強氣概,獨辟途徑,剛健為宗,立奇達和,以“不入時”的抗爭,鑄就了一種使人驚動的大力和大和諧,取得了極高的藝術成就。
潘先生說,“藝術必須有獨特的風格”,而“風格之難者,在于特別高,特別顯”。獨特風格的形成,是一件不簡單的事,一要不同于西方繪畫而有民族風格,二要不同于前人面目而有新的創(chuàng)獲,三要經得起社會的評判和歷史的考驗而非一時嘩眾取寵。這三條,潘先生都實現(xiàn)了,并且高格調地“成其奇異”。
對潘天壽先生藝術的高度加以分析,是涉及他整個藝術人生和藝術成就的大問題,下面僅從識高、手高、品高三個方面,略述一二。
識高
潘天壽先生志向高遠,識見超人。他的藝術成就,首先建立在“高峰意識”上。他那種過人的識見、高超的格趣和謹嚴寬宏的治學態(tài)度,感人至深。潘先生認為:“一藝術品,須能代表一民族、一時代、一地域、一作家,方為合格!倍袊睦L畫,“處于東方繪畫系統(tǒng)中最高水平的地位”,與西方的繪畫系統(tǒng)雙峰并峙。中國人從事中國畫,更須有“新新不已”的精神,如無“絲毫推陳出新,足以光宗耀祖者,是一笨子孫”“倘固步自封,安于已有,誠所謂無雄心壯志之庸俗懶漢”(《聽天閣畫談隨筆》)。這就是說,既要繼承傳統(tǒng),能夠代表固有的成就,又要推陳出新。這是縱向言。從橫向來說,“外來的傳統(tǒng),亦須細心吸取,豐富營養(yǎng),使學術之進步,更為快速,更為茁壯”;然須堅持一個原則:不可“減去自己的高闊”(《談談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風格》)。為高峰增高闊,這是潘天壽先生“高峰意識”學術思想的具體主張。
1962年潘天壽與郭沫若相聚杭州切磋畫藝
潘先生的識見、魄力和毅力,論之者多矣,這里只是強調:志高矣,言論不得不高,作品不得不高。潘先生的作品、言論與志趣,實實在在,翕然如一。
落實到具體實踐層面,潘先生超人的見識,從他如何師法前人中可見一斑。
張彥遠說:“書畫同體!壁w孟頫詩:“六法還與八法通!迸讼壬睦L畫與書法有緊密的關聯(lián),談潘先生的繪畫可以從他的書法入手。潘先生的書法淵源,論之者已多,謂甲骨、鐘鼎、《瘞鶴銘》《石門頌》、“二爨”等漢魏碑刻以及鐘繇、顏真卿,以至宋代黃山谷,明季黃道周、倪元璐,以及近人康有為等。以我管見,還有蘇東坡、高鳳翰、鄭孝胥。潘先生早年行書,吸收了高鳳翰左筆的意趣,如 1929年的《黃菊圖》《玉蜀黍圖》,1930年的《片帆夕陽圖》等題識。與鄭孝胥書法的關系,是我個人拜訪潘先生時得知的,談到書法,他特別提到鄭孝胥出于蘇東坡。他的關注說明自己有體味,有研究。從潘先生的行書如《天一閣》《聽天閣》《閑來且讀書》(橫批)以及《天飛之水白,雨過石門青》(對聯(lián))和《楷書 “世人談山水” 四條屏》中,可體會鄭的意致。
古人說“師心不襲跡”,學精神不學面貌,潘先生的大本領就在于得各家之特點,抓住某種意趣,推至極點,但不失他自己的個性。
潘先生繪畫的特點和他的書法一樣,可謂奇異不拘——奇異而有高致,不流俗、不從眾,超逸,不拘于宗派門戶、工筆或意筆,不拘于成法,再加上他 “徒以不下人,倔強撐一肚” 的個性,最后達到方剛靜凝、警奇古厚、超豁高雄的意趣與境界。潘先生走的是“以奇取勝”“立奇達和”之路,即不局促于規(guī)矩,遂形成具有方、簡、健、奇、重、大的強烈特色的風神體制。潘先生說過:“我想以奇取勝,一看使人驚動!比欢鴮(chuàng)奇的認識,潘先生是極為清醒的:
繪事往往在背戾無理中而有至理,怪僻險絕中而有至情。
畫事以奇取勝易,以平取勝難。然以奇取勝,須先有奇異之稟賦,奇異之懷抱,奇異之學養(yǎng),奇異之環(huán)境,然后能啟發(fā)其奇異而成其奇異。如張璪、王墨、牧溪僧、青藤道士、八大山人是也,世豈易得哉?(以上《聽天閣畫談隨筆》)
鄧椿在《畫繼》中認為牧溪的畫不入雅格,但潘先生卻不囿于這種認識,反而稱贊他。他還說: 入者主之,出者奴之,是門戶之見,不是學術的態(tài)度。古人也有偏見,尚南貶北,不光是畫,文學、醫(yī)術、拳術,總是尚南貶北……我們不要有南北的見解。各有特點、弱點,取強點,去弱點。(講課談話筆記)
法自畫生,畫自法立。無法非也。終于有法亦非也。故曰:畫事在有法無法間。(《聽天閣畫談隨筆》)
潘先生追求的正是“有法無法間”。我們可以在他贊譽、心儀的畫家中得到證明:
張璪:其近也,若逼人而寒,其遠也,若極天之盡,蓋神品也。
王洽:落筆有奇趣。
徐渭:畫則自成一家,山水、人物、花鳥、竹石靡不超逸……初不經意,涉筆瀟灑,天趣燦發(fā)。
石谿:奧境奇辟,綿邈幽深……筆墨高古……沉穆幽雅,灑脫謹嚴。
八大:筆簡而勁,無獷悍之氣。
石濤:孤高奇逸,縱橫排奡,筆潛氣斂,不事矜張,其奇肆處,有靜默之氣存焉。(以上《中國繪畫史》)
潘先生看八大畫展時,猶贊:“畫不過他,畫不過他!八大山人表現(xiàn)事物深刻之極,以虛求實,古無二得,落落疏疏,妙處難及,畫不過他呀!”潘先生于表現(xiàn)對象,最重 “神情骨氣”,落落疏疏,大方灑脫。十分明顯,潘先生是以青藤、八大等自期自許的。
聽天閣畫談隨筆 手稿
潘先生于以上各家,多有會心。當然,于畫“師心不襲跡”,為人處世也不必盡如上面這些畫家。他所追求的是“登峰造極”,包括品德、抱負、識見、學問、學術之心,而非一般所謂文人、才子,或者無羈的畫家:
畫事須有高尚之品德,宏遠之抱負,超越之見識,厚重淵博之學問,廣闊深入之生活,然后能登峰造極。豈僅如董華亭所謂“但讀萬卷書,但行萬里路”而已哉?(《聽天閣畫談隨筆》)
畫的過程有“即興”(不經意)或“經意”(包含“偶然”,隨機應變)兩種,在作品中,兩者實際上很難嚴格區(qū)分。潘先生是“經意而不經意”,謹嚴處恰到好處(尤其是 20 世紀 50 年代后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然而這種高度的謹嚴來之不易。
“《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做人之道,亦治學作畫之道!迸讼壬缒曜詫W,不由流派師承(但非指某派某家),沒有任何制約。20 世紀 20 年代,吳昌碩見潘先生的畫“天驚地怪見落筆”,驚嘆之下提出告誡:“只恐荊棘叢中行太速,一跌須防墮深谷,壽乎壽乎愁爾獨!”(《讀潘阿壽山水障子》)“荊棘叢中行太速”指“行不由徑”,甚至是走投無路。潘先生也曾困惑:大道何在?
世人談山水,舉手輒四王,筆筆窮殊相,功力深莫當。我懶不可藥,四王非所長。偶然睡醒抹破紙,墨沈滯宿任驅使!砸稽c一畫不憑規(guī)矩中,不足相尋(繩)丑與美。嗚呼!即今畫人走滿市,誰是我?guī)熑诵绽睿垦﹤阿長均已死。(1927年《楷書“世人談山水”四條屏》)
讀到此段,可注意者有二:一、奔放不羈的個性;二、對“大道”的識見。“不足相尋(繩)丑與美”,不但四王,就是雪個、阿長之跡亦不足相繩。大道無名,“美之與惡,相去若何?”(“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保盀閷W日益,為道日損”“無為而無不為”“道法自然”,真正的根本法則是“自然”。所以,潘先生在此所表明的是“自主”的精神,藝術要表現(xiàn)自性,不能固守為某家某派或某人。潘先生早年靠自學,早期作品受宋人、浙派、青藤、石濤、揚州八怪等影響,但他善學,學了不失個性!拔囊宰具M,道以拙成,一‘拙’字有無限意味……禪宗曰:饑來吃飯倦來眠;詩旨曰:眼前景致口頭語……”(1919 年《行書菜根譚四條屏》), 這就是真性情(無心)。
潘先生說:“畫事須有天資、功力、學養(yǎng)、品德四者兼?zhèn),不可有高低先后”,所以要自強不息,“盡其極”“登峰造極”“為高峰增高闊”。他對功力極為重視,“多方接受,拼命下死功夫……頂討厭的是沒有毅力”。潘先生雖“自以為天分不差”,但也深知自己可能的缺失,所以一直牢記早歲吳昌碩對他的勸勉,直到 20世紀60年代初,還對八大的花鳥、黃賓虹的山水臨寫不輟。既葆其不受拘束的性情,又知己知彼,“道古循今,極力鍛煉”。這種志趣和功夫,使他由用筆的率性恣肆轉變?yōu)槌聊侠薄?/span>
潘天壽先生才高識超,用所長,濟不及,而后大成。
手高
“技藝”(技巧)必須與“畫藝”區(qū)別開來。技藝是一般的。西方學者科林伍德說:“技巧是可以從倉庫里取出來的工具,人人能用!碑嬎噭t是獨特的,有創(chuàng)造性。沒有技藝,成不了第一流的畫家。第一流的畫家,必有超出于一般技藝的東西。所以想要更好地欣賞和理解潘先生的作品,不能不知一般性的“技藝”,即中國畫的藝術表現(xiàn),其特征主要在“筆墨”和“章法”。筆墨在中國畫的表現(xiàn)中,是“!,我雖已多次談過,此處仍需一提。所謂知常達變,不知常何來變?
筆墨由“筆·墨”(用筆·用墨)和“結體方式”兩方面構成。寫文章稱“謀篇”,需要選詞、造句、成段、成篇,畫之猶如寫文章,作畫的一點一畫,成局部,連成全體,都是“筆墨”!肮P墨”作為概念,有一發(fā)展過程:用筆——“筆·墨”(用筆·用墨)——“筆墨”。
畫要寫“形”,點畫的關系結合以成形。寫形要有一種結體的方式,所以筆墨的含義包含筆、墨以及結體方式。所謂結體就是結構,比如如何畫一塊石頭,一組石頭,一棵樹,一組樹,等等。個體如何結成局部的小體,再到局部,最后再成為大體。結構是“筆墨”,結體也是“筆墨”。只視用筆用墨為筆墨,是不完整的。書法家有好的用筆,但未必能畫出好畫。這就涉及如何結構、如何結體的問題,包括一石一樹(小體)以至結成局部、全部;如何勾勒、點皴,靈動還是迫塞,其中氣機大有不同。結體方式中有枯濕、斷連、撞讓、完破、承接、繁簡、疏密,等等,不僅是形(大小、高下、正側等)的問題。所以同一構圖,畫手就有高下之分。
1959年潘天壽為魯迅美術學院學生示范
中國畫體(筆墨之體)由 “筆·墨”(“出于形象之表者”)和形(形·象及結體方式)兩方面構成。筆墨是一般中見個性,結體方式是個性寓于一般。潘先生有自家面目,主要在于其結體有別于他人和前人,因而個人面貌特強
王原祁在評論宋代惠崇的《江南春》和趙大年(大年出于惠崇)時說:“學者須味其筆墨,勿但于柳暗花明中求之!绷祷鞑贿^是一種形式、形跡,一定要體會筆墨。什么是筆墨的標準,即什么樣的用筆用墨好。
用筆用墨,行跡難定,重在審美規(guī)范。黃賓虹總結“筆法五種”“墨法七種”,五筆:平、留、圓、重、變。七墨:濃、淡、破、潑、積(漬)、焦、宿。五筆是筆的使用及效果,所以既是“用功的方法”,又是筆在紙上的行跡,即點、畫(劃)和點畫所以為美的條件;而七種墨法,則是墨的材料和墨的運用。“五筆”“七墨”,概念范疇不盡相合。所以,我曾總結前人所論,歸為“五墨”:清、潤、沉、和、活。清者,用筆用墨,筆路清澈,層層相積,無渾濁相;潤者滋潤,雖渴亦潤;沉:骨氣沉厚,沉則厚,不浮脹;和者不寡,墨色有變化,相濟相成,渾然和洽;活:自然一氣。和與活,相近又有區(qū)別,活更有生命氣化的意蘊!拔迥笔悄膶徝酪。用筆用墨,形跡變態(tài)不一,凡達到“五筆”“五墨”的,就叫用筆好用墨好。在作品中,“筆”可以抽出為一筆(一點一畫),墨則必待通幅觀之。
潘先生的用筆,取南宋水墨蒼勁和浙派的健拔,而去其率直頹放、單薄躁硬;得書法用筆的“留”、“縮”、凝重,而無文人畫末流的庸弱瑣碎,故大刀闊斧(潘先生多次說畫面要注意大體,要大刀闊斧),形態(tài)方折,而機趣圓融,寓圓于方,厚重清警,“沉著暢快”。如果說董其昌的筆墨,堪稱“筆精墨妙”,為“溫柔敦厚”偏于秀美的典型,那么,潘天壽先生的筆墨,不愧是剛健清新的壯美的模范。潘先生的用筆是“剛而和”的。
中國畫的基點和高度,可歸結為“超越”二字,就是說,“超越”為其質性。有了平、留、圓、重、變和清、潤、沉、和、活,還只是筆墨在第一層(對物質材料)的超越。縱觀畫史,宋代之前的畫已能達到平、留、圓、重、變的要求,至元代,元人提出以書入畫,增加了用筆的書法意味,出現(xiàn)“屋漏痕、折釵股、如錐劃沙、飛鳥出林、驚蛇入草、銀鉤蠶尾”等情味。宋人“無我”,主意境;元人“有我”,重意興,以書入畫,筆墨趣味多。宋人達到第一層要求,元人達到第二層要求,所以說中國畫以宋元為最高。但這依然不夠,后來又加入境界和格調,和人生境界有關。比如我們常說倪云林比其他人高,就高在境界和格調。人生境界,按馮友蘭先生的理解,由自然境界,到功利境界,再到道德境界,進而到天地境界。潘先生說:“藝術之高下,終在境界。境界層上,一步一重天。雖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夢見!保ā墩摦嫐埜濉罚┤缒咴屏钟小盎暮敝畾猓@就是氣象、情致、意境、格調。潘先生的畫中有段題跋:閑似文君春鬢影,清如冰雪藐姑仙。應從風格推王者,豈僅幽香足以傳。
畫蘭花不光要畫出幽香,還要講品格,又高一層。所以對筆墨的理解要一層一層往上推。潘先生對前人的境界和格調感悟尤多,如對于倪云林、石谿、八大、石濤等,在題跋和隨筆中多有體現(xiàn)。
除了筆墨,在形(形·象及結體方式)的層面,也對應著“品”。唐代張彥遠提出“自然、神、妙、精、謹細”五品。自然、神、妙是上品,精、謹細是中品。后來朱景玄提出“神、妙、能、逸”四品,“逸”就是在法度之外。所以作為筆墨的形象和表現(xiàn),既要看用筆用墨的好壞,又要看作品的品格如何,這又是一層一層的關系。
潘先生早年的《水墨山水圖》曾題:畫事能得筆外之筆,墨外之墨,意外之意,即臻上乘禪矣……
潘天壽 水墨山水圖軸 60.5×68cm 紙本墨筆
“外”即超越。筆外之筆,前者是用筆的痕跡,后者是運用各種筆法而能出各樣姿致者。平留圓重變,是形跡;形跡之外有情致,有趣味,為重、拙、大……同樣,墨有濃淡枯濕,材料有鮮墨、宿墨,運用有潑、積、破、漬等,而墨外之“墨”即運用之而有融渾、清空、淡宕、縹緲等情趣者。如黃公望淡而有力,有虛和之致;程邃渴筆,淡而厚,所謂“干裂秋風”;黃賓虹“渾厚華滋”。意外之意,即畫以意命筆,如詩意(旨意),而旨意之外,仍有一層一層的提升,有境,更有志趣所在,如清奇純雅,如高華、高古、荒寒等風味。所以潘先生說:
畫者,畫也。即以線為界,而成其畫也。筆為骨,墨與彩色為血肉,氣息神情為靈魂。風韻格趣為意態(tài),能具此,活矣。
可見“外”除了“象外”,還有“意外”,即畫面意境之外的東西—境界、氣象、格調,終能體現(xiàn)出畫家的品性修為。
潘先生稱石濤(引張庚語)“孤高奇逸,縱橫排奡,筆潛氣斂,不事矜張,其奇肆處,有靜默之氣存焉”,又說石谿“灑脫謹嚴”。他說石濤、石谿,其實也是在說自己。他的指墨《無限風光圖》《松石梅月圖》《梅月圖》……他的題畫詩“氣結殷周雪,天成鐵石身,萬花皆寂寞,獨俏一枝春”和論畫隨筆“看荒村水際之老梅,矮屋疏籬之寒菊,其情致之清超絕俗,恐非宮廷中畫人所能領略”,讀者從中可以領會其格調與境界。潘先生的指頭畫有老澀沉凝之趣,畫多短接、折轉,如韓愈詩“山石犖確”,又如《尚書》“佶屈聱牙”“如同裂帛,似睹碎錦”,十分高古,誠可謂“清超絕俗”。此幀可與 1953年的《焦墨山水圖》合看,其題跋為:個山僧曾題其所畫焦墨松石曰:此快雪時晴圖也。今予偶作山水,山間樹間寒白似積太古雪,亦可以個山僧松石語題之,然畫材意境則全不同矣。原畫事須在不同間求同,黑白間求致,此意個山僧已早知之矣。
潘天壽 焦墨山水圖軸 183.3×66cm 紙本墨筆
這里講的也是意外之意。八大以圓筆為主。潘先生用方折拗轉,加切、削、鑿,山石水流以按為主,凝重清勁;樹葉苔草則用提筆,流動有聲。又如《松石圖》的題跋:
偶然落筆,輒思古人屋漏痕、折釵股。石積太古雪,樹飛鐵鑄青者,不勝悁悁……
潘天壽 松石圖軸 179.5×140cm 紙本設色
再如《靈巖澗一角圖》的題跋:畫事以積墨為難,茲試寫之,仍未得雁山厚重之致。
潘天壽 靈巖澗一角 116.7×119.7cm 紙本設色
潘先生以小見大,只畫靈巖澗一角,卻要用積墨法表現(xiàn)雁蕩山的厚重。苔草上濃淡點擢,積墨多者四層;筆筆見筆,層次分明。沉厚通透,苔草之郁密,襯出山花之妖艷。再用“疏處用疏,密處加密”,使“極塞實處愈見虛靈”,且設色沉古!扒嗑G重色,為秾厚易,為淺淡難,為淺淡而愈見秾厚為尤難”,此幅石青、石綠,淺淡而秾厚沉深,大都用筆點擢,不以平涂故,畫出了郁密沉古的味道。
同時,從此段題跋也可看出潘先生志存高華。畫須有所寄托,不只反映現(xiàn)實!皩嵕场迸c“實景”的區(qū)別蓋在此。而潘先生更以極致為標的,故作品的氣象超逸高雄(當前的中國畫大都平庸、凡猥)!堵犔扉w畫談隨筆》中的一段話,最可見出他的用心:
古人作花鳥,間有采取山水中之山石為搭配,以輔助巨幅花卉意境者……予喜游山,尤愛看深山絕壑中之山花野卉,亂草叢篁……其姿致之天然荒率,其意趣之清奇純雅,其品質之高華絕俗……故予近年來,多作近景山水……有異于古人舊樣,亦合個人偏好耳……
故看潘先生的作品,更有超出一般“意境”之外者——荒率、清奇、高華。有“意外之意”,作品必然異于舊樣。1959年所作《百丈巖古松圖》可為代表!安宦淦鑿剑^之士氣;不入時趨,謂之逸格”(《南田畫跋》)。自古至今,中國畫逸格之兩端,我以為倪云林與潘天壽為代表。作于1961年的《小亭枯樹》的題跋云:曾見天池生擬倪高士小亭枯樹軸,筆意奔放,格趣高華,蘊荒寒于古簡之外,至為難得,茲再擬之,不識落誰家面目耳。
從中可見潘先生的志趣。
品高
潘先生的識高和手高,終究與他的品高有關。
中國文化注重的是倫理。投射到文藝中便有“道德文章”之說,在繪畫中則有“人品畫品”之論。我一直認為,這一傳統(tǒng)是中國文化之本,也是中國繪畫之本。他注重的是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畫的關系,同時也包含了人與自然的關系。
黃賓虹一再強調“講書畫不能不講品格。有了為人之道,才可講書畫之道,直達向上,以至于至善。‘真、善、美’三字為近代論畫之要旨,與古圣賢言論相合”。潘先生更是極為注重人品,他在《聽天閣畫談隨筆》中說:吾師弘一法師云:“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笨膳c唐書“人能宏道,非道宏人”一語相印證。
有至大,至剛,至中,至正之氣,蘊蓄于胸中,為學必盡其極,為事必得其全,旁及藝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極。
他相信,人品與畫品是一致的:松樹每個人都會畫,而八大畫起來調子高,朱夢廬(偁)調子低。這就是意境。有的人先天品格不高,而修養(yǎng)也不大高,那么,松樹的夭矯不群、高華、挺拔的味道就抓不到……內心里有意趣,(畫)才能有意趣出來……八大山人的畫,看到后內心都能提高幾尺。
品格不高,落墨無法。鉆小眼子的人,布局不會廓大,萎靡不振的人,畫不出勁健的意趣。所以人要養(yǎng)剛勁的意趣,這樣,他的畫必然會高的。(以上講課談話筆記)
1958年潘天壽在杭州接受蘇聯(lián)藝術科學院名譽院士稱號
我曾有幸聆聽潘先生的教誨,并十余年目睹他的處世為人,每一回憶,一位最有原則的謙謙君子,剛正敦厚,儒家的高尚風范,學者的宏大謹嚴氣象,就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劉熙載論書法曰: “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藝概》)這可以移來論畫!爱嬋缙淙恕保谂颂靿巯壬玫匠浞值淖C明。正如他的《論畫殘稿》所說:品格高,落墨自超。此乃天授,不可強成。
結語
總而言之,潘先生的藝術,其特征和意趣可概括為“超逸高雄,警奇古厚”,達到了一種極高的境界和格調。
超,即識超和境超。他認為中西繪畫這兩座高峰要拉開距離,為高峰增高闊,眼光非常遠,識見超人。周昌谷先生在文章中寫到,有一次跟潘先生一起看書畫,看到一張康有為的書法,昌谷先生說:“哎呀,過癮!”結果潘先生說:“你的癮是不是小了一點?”他吸取唐宋至近代各大家的精華,而不襲跡,得其精神,遺其面目。
境超,即不止而“止止”, 進進不止,止于所當止。不止,謂自強不息,從對八大、石濤等的贊賞可見,潘先生一直在進步。他的作品早年外張多,內斂少,方筆多有肆氣的成分,后逐漸轉為方中含圓,張而不肆。止止,即“為道日損”,藝事必須圍繞自己的真性情,應自主,非他主。
“逸”,引用牟宗三先生的話,“開始必須有魄,才無一切陳套”。不拘于一切規(guī)矩,不限于一切表面形式的牽制!耙荨笔潜憩F(xiàn)真性情,而不陷溺,“灑脫而謹嚴”。
“高”,境界高,他所追求的就是天地境界。他的清、閑、靜、荒率、高寒等,是極其高古的境界。
“雄”,力大,一筆過去,雄健,有骨趣。他和我們說顧愷之畫論時,總是講骨趣,有奇骨。
“警”,指一見使人驚動,就如他講八大的畫時,說一見使人驚動。另外,“警”就是謹嚴,不能多一筆,不能少一筆,潘先生的畫嚴謹至極。
“奇”,指章法的奇險!罢路ā笔侵袊嫷慕Y體原則(一般),“構圖”則千變萬化(個別)。大畫要“放得開手,團結得住”,小畫要“會心四遠,小中見大”,又都要“得奇趣于畫外”。潘先生有一套“邊角學問”,善于經營邊角的出入和虛實。
“古”,趙孟頫說“作畫貴有古意”, “古意”不是復古!洞呵铩す攘簜鳌分姓f“達心則其言略”。古意,即是“簡”和“真”。
“厚”,力大氣舉。他的為人和作品都有一股“剛方直大之氣”,朱熹以此來評論東漢時那些有氣節(jié)的士大夫。
此外,潘先生的畫還一個特點是“明豁”, 不拖泥帶水,不顢頇。他對藝術、做人都有一 條“學術之心”,終身不輟。所以,潘天壽先生的藝術誠可謂“蒙養(yǎng)高而堂廡大”(《 石濤畫語錄》)。
來源 一曲相思為郎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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