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的書法作品,多數(shù)是尺牘,即書信和便條,往往三言兩語,寥寥數(shù)行,只求達意而己。當時的東晉士人很重視這種日常書寫的筆墨風韻,寫信者和收信者在信息交流的同時,也在進行會然于心的書法交流!稌V》說王獻之給謝安寫信,謝沒有保存信箋,而是直接在上面書寫回信,惹得王獻之很不痛快!稌V》是尊羲之而貶獻之的,言下之意是王羲之的信必然會被收藏,王獻之的書藝比他父親還差了不少。王羲之沒有真跡傳世,留下來的都是唐代的摹本,難免沾一點唐代的書法風味。尤其是《蘭亭序》,殊少古風,因此爭議最大。為數(shù)眾多的尺牘也是風格不一,面目多變,可以說被奉為“書圣”的王羲之是唐初之人合力塑造的偶像,如同月映水中,己非真跡,月映在湖、在江、在溪流,水色不同,月色自然有異。
《得示帖》不知是王羲之給哪位朋友的回信:“得示,知足下猶未佳,耿耿。吾亦劣劣。明日出乃行,不欲觸霧故也。遲散。王羲之首!贝笠馐牵菏盏絹硇,知道您病還未愈,心里很掛念。我身體也不好,明天如果有太陽,我才能出門,因為不想遇上霧氣!斑t散”之意不明,不知是否與當時貴族服丹藥、散體熱有關!邦D首”則是習用的敬語。
看《得示帖》讓人自然想到行云流水這幾個字,行云與流水都是變幻多姿的美好意象,兩者交相輝映,更彰其美。人們在欣賞文章、舞蹈、繪畫等很多東西時,都喜歡用行云流水形容其中連貫的氣息,看書法作品時尤其如此。像《得示帖》這樣的佳作,更是能給人淙淙流水奇石間的直觀感受。當我們按照書寫順序一路讀下來,可以想象書家的那管毛筆上下回轉地自如游走,忽行忽留,時放時收,滋潤的墨氣隨之蜿蜓蔓延,劃破素潔的平面;點線自右至左強弱相參,隨勢賦形,連綿不斷;真似山間流泉,于奇峰怪石間,奔瀉而下。這幅字可算作行草,王羲之生活的東晉時期還沒有形成連綿不斷的狂草,王獻之《中秋帖》雖是一筆草,但后人也因此質疑,認為是宋代米芾的仿作。王羲之的尺版有行書、有草書、也有《得示帖》這種行草夾雜的寫法,后者更接近日常書寫狀態(tài)。有些字詞很常用,幾個字往往連寫,自然就成了一個組合。
比如“羲之頓首”、“知足下",王羲之在信中經(jīng)常表示自己身體欠佳,所以“吾亦劣劣”寫得也很順手。這樣就形成了很自然的斷續(xù)關系,連綿之處,富于動感。單字獨立,則顯出動中之靜。上下字距較疏朗,幾字相連也不顯緊迫,行距不大,左右能照應揖讓。篇中所有的字都團結在以“霧”為核心的幾個較大的字周圍,融為一體。有的理論家說書法是空間的藝術,又像音樂一樣是時間的藝術。書者由前往后寫,欣賞者按書寫順序去讀文賞字。作品的氣息是這樣由前往后讀出來的,而一幅作品通過全篇傳達出來的氣象,就不能只一行一行地去“讀”,還得像畫那樣“看”,欣賞《得示帖》時,我們的目光也會從“明”、“觸霧”幾個字為中心向周用掃視。
《得示帖》是一個具有豐富情態(tài)又不失硬朗氣質的書作,雄秀兼?zhèn)洌苣艽硗豸酥畷L乃至晉人風韻,遠比《蘭亭序》有代表性。東晉王謝大族的許多子弟推索王截之的字,紛紛改變原先那種飛揚縱肆的筆勢,學習他似斜還正、似斷還連、矯健飛動而又中正安舒的字體,成為一時風氣,延綿至今。
由《得示帖》我們可以得到書寫行草書的一些啟發(fā)。
(一)章法上要重視斷與連的搭配,幾個字可渾然組成一體,單個字字形大小多依筆畫繁簡而定,形成長長短短不同單元。行與行之間要斷續(xù)相錯,避免單調。作品中間如有幾個大字,會增加向心力,有利于整體感。
(二)行草書圓轉的地方多,轉折最忌扁薄浮滑,如《藝舟雙揖》所說:“若信筆為之,則轉卸皆成扁鋒,故須暗中取勢,換轉筆心也!鞭D折時筆鋒方向應調整,轉和折要結合起來,圓中有方。此帖筆畫轉折處飽滿勁挺,很值得學習。
(三)起筆、收筆不可草率,須交代清楚,草中要兼用楷法。好的點畫是既沉實,又活躍。轉折不滑、起收有致,筆畫才能沉實;活躍具體表現(xiàn)在行筆的波折和提按中,這是書寫的最基本節(jié)奏。對于基本節(jié)奏非常熟悉,才能自如地控制全篇的節(jié)奏。否則,可能會越寫越急躁,以至潰不成篇。
《得示帖》書風遒麗,有張馳有緩疾,運筆之妙,自出胸臆。數(shù)字草書,流暢縱逸,極致發(fā)揮出了字勢的結構美。尤其我們將單字放大后,你似乎能聽見書圣筆尖在紙上的沙沙作響,以及那跟隨墨跡起伏的心緒。所以,如果不放大,你不知王羲之寫的到底有多好!
“得示”二字 ,顯現(xiàn)的穩(wěn)健、疏朗,方、遲、疏。
下面的“示”字下主上次,左下點與豎厚重緊密、右下點輕靈空蕩。
接著,我們看到下面連筆“知足下” ,顯現(xiàn)的纏綿、急速,圓、重、密。
“猶”的獨立與“未佳耿耿”連帶相得益彰。“猶”之左主右次,左部雙撇凝而相聚,右部虛化簡約。
下面的是“吾亦劣劣”的連、斷與前面的“得示,知足下”的斷、連,“猶”的動、速、急與“ 明”的靜、遲、緩,極盡變化。
或許是習慣,抑或說是智慧,書圣在寫“乃”字前,已然胸有成竹地將左邊的撇以“沖刀法”,扛起整個線條。
看到下面,“不欲”的輕、起、藏,“觸霧故也”的重、伏、側又與“遲”的小、細、圓,令尺牘韻律十足。
《得示帖》在處理字結構方面的手段豐富且精彩。看到下面的“觸”字,右主左次、右放左收,右部墨聚于“蟲”之中軸。
“霧”之上主下次,下部右主左次,“務”部中段濃墨重畫緊接,整字虛實變換、松脫靈動。
我們看到“散”字!吧ⅰ敝笾饔掖、左收右放、左實右虛,形成對比與互補,臻顯豐滿;
我們結合全篇看字間對比!吧ⅰ钡莫毩⑴c“不欲”的牽帶對比,而“王”對應“欲觸”的白處,“羲之頓首”的密、連、速表現(xiàn)出來的藏中鋒對應“觸霧故也”的疏、斷、緩表現(xiàn)出來的露側鋒。這些揖讓與顧盼關系,十足耐人尋味。書圣對于字間搭配的處理,從細節(jié)理性,到輕重緩急的感性,游刃有余地在紙面鋪開。
《得示帖》作為王羲之行草書的代表,忽簡為草,忽繁為行,或連成片,或字字獨立,興之所致,變化無窮,感情收斂自如,其字群大多是三角形的結體,更能顯出王羲之思緒的起伏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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