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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雜文] 高麗游來的小鴨子

5 已有 3325 次閱讀   2016-08-23 10:37
                                      高麗游來的小鴨子
                                                         來源:雅昌作者:熊廣琴

  這些小鴨子,只比我的大拇指略胖一點,青瓷做的,自然,不會是它們自己游來的;2009年秋我到韓國首爾開會,在市場上買了帶回來的。

  這是一個由韓國基金會文化中心主辦的,世界博物館專家有關(guān)繪畫的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因為是公差,就格外輕松,——除了準備大會發(fā)言,——輕松到可以不帶錢。想想韓國有什么好買呢?除了香粉。深諳待客之道的主辦方,特地把這個會放在了首爾最美的時節(jié),——天,藍到最藍,滿城的銀杏樹,黃到最黃的深秋;會場設(shè)在著名的中央日報社大樓,就住在一馬路之隔的假日酒店。別看韓國版圖不大,這家酒店的前廳也不大,給專家們安排的客房卻大。客廳可作會場,床能當(dāng)舞臺,且寧靜舒適。可見韓國朋友待客的胸懷;不僅大方,而且精細周到。比如,他們給每個與會專家都發(fā)了一小筆錢,這樣,除了一些場合集體宴會,大多數(shù)時候大家會后就自己吃飯,又省時間又自由。這筆錢鋪張一點是不夠的,小吃肯定有余,我就用這零錢買了這些小鴨子。

  一天晚上我和瑪麗莎、戴星舟兩位大姐——瑪麗莎來自意大利羅馬,戴星舟來自美國洛杉磯——去有名的英沙洞閑逛,一進街市的那家店,我就被這些小鴨子吸引住了,它們正躺在一個木頭盒子里,懶洋洋的,好像正等著我來。一拿上手就放不下了,就要買下,兩位大姐都勸我再等等,畢竟我們剛來。一路逛下去,果然,各種玩藝很多,瑪麗莎買了幾個青瓷盤子和一對木頭鴨子。鴨子雕得真好,漆上五彩的漆,堂皇而雅氣;它們還很大,跟剛才那些小瓷鴨比,簡直就是羊群中的駱駝;我也很喜歡,再三撫玩,卻又放下了——心里還是放不下那些“駱駝中的小羊”——小瓷鴨。戴星舟買了兩只青瓷碗,她說回去里面盛了水水上浮朵花,她的案子上缺這樣一個花器。這種青瓷碗其實就是韓國人日常的餐具,才幾塊錢一個,在韓國餐館見過,雖說沒有博物館里的品級那么高,卻樸素大方而厚重,拿在手上心里有種踏實感。我也買了兩個,想著回去做筆洗甚好。我缺這個。北遷后,因當(dāng)心好物不堅牢,一些瓷器就沒搬來,偶去市場也順帶找找,卻難覓。一日,在美術(shù)館前一小畫具店,忽然發(fā)現(xiàn)幾個白瓷盤子,——謝天謝地上面沒有被濫畫,品相頗好,趕緊買了幾個;還多買了兩個,為一個朋友。沒想到,卻在這里淘到了水盂。真是意外。雖有意外的收獲,心里依然惦著前面的驚遇——那幾只小鴨子。再往前不曾發(fā)現(xiàn)更中意的,遂折回來買。那位粉面絳唇的老板娘這一回樂得直點頭哈腰,給我的小鴨子包了又包,裹了又裹,好像也怕把它們凍著!翘,寒流突降,看了電視的專家說是從北京吹來的,北京還下了雪;寒流沒有順帶給我捎件棉衣,此刻,我身上正套著羅馬姐姐的毛衣,裹著洛杉磯姐姐的圍巾。

  那晚回來,我發(fā)現(xiàn)床大的好處了,它,真成了我的小鴨子們的舞池了。雪白的床單上,我把它們排成隊,列成行,變幻著各種隊形,——穿江過海?諝庵,頓時好像響起了陣陣“嘎嘎”的小精靈們的歡唱,——一種久違了的天籟之音。

  它們只比我的大拇指略粗一點,圓頭,寬喙,肥肥的身體,平腹,沒有腿,翅膀收攏,一只輕輕搭在另一只上,全身青綠中只有兩個墨黛色的小黑點——它們的眼睛;細瞧,通身有隱隱的冰紋——浴火而生的光榮標志。它們個個神氣十足;再也不是安徒生筆下那只被同類和異類啄得跌跌撞撞,到處東躲西藏,沮喪狼狽的丑小鴨;它們很安詳,但只是小鴨的安詳,而不是天鵝的那種。

  每讀孫犁的《殘瓷人》,總要笑老人家的“玩心”不泯!緛矶顺鲎约旱陌賹毾洌屵h道而來的往昔恩人挑幾件玩藝兒,可當(dāng)對方拿起他的小瓷人時,卻說“這一件不送,我喜歡。”為了表示歉意卻送了對方一張董壽平的杏花立軸。那個舍不得送的小瓷人,不過是他1951年出訪時花十六個盧布買回的哄孩子的小玩藝。這小瓷人,想必是渾身有種特殊的“魔力”吧。

  這些小鴨子到底又有怎樣的“魔力”,也讓我玩心復(fù)蒙,大發(fā)如此呢?

  我想,這個“魔力”就是靈魂,它們都是有靈性的,不是普通什物,更不是行尸走肉。那些大作家總是特別看重這個,像安徒生,總要賦予筆下的萬物一個“靈魂”,——蝴蝶,甲蟲,打火匣,錫兵;讓他的小人魚寧可放棄三百年的壽命和無憂無慮的生活,忍受巨大的痛苦,也要得到一個人類所特有的那種——“不滅的靈魂”。

  睡覺的時候,我把小鴨子們安頓在枕頭上,成一條線,連向我的發(fā)梢;好讓它們由此進入我的夢中,把我也帶到一個遙遠的“國度”——雖然,我此刻已身在另一個國度。幼讀《安徒生童話》,總是對“國度”兩個字又好奇又向往,比如,那“十一只野天鵝”歷經(jīng)千辛萬苦飛越大海,是要到一個更美麗的“國度”;那小燕子讓拇指姑娘騎在自己的背上,飛離鼴鼠黑暗的房子,遠遠地飛過高山,也是要飛到溫暖的“國度”去。多少時光,我整天沉湎在這些夢幻中;一遍遍地描畫那些插圖,編織童話夢。后來,被發(fā)展的卻是我“描畫”方面的天賦。如今,我成了畫家,每每思考一些“嚴肅”問題,早已收拾起了那份“玩心”,——現(xiàn)在看來,它只是暫時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好像并不曾到達什么“遙遠的國度”,卻感到窗外的陽光今晨格外明亮,看看表——八點——其實當(dāng)?shù)貢r間已經(jīng)九點,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又和小鴨們玩了一會兒;可當(dāng)我下到一樓自助餐廳,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了,那個滿頭銀發(fā)的瑞典人史美德女士——每天早晨總是像媽媽一樣地對我說“你睡得好嗎”,——聲音有珍珠般的光澤,那個柏林人理著男孩頭的石坦女士,那個長頭發(fā)長下巴來自巴黎集美博物館的先生,那個眼睛比星星還亮的墨西哥的賽維利婭,那個腦殼像列寧中國名字叫江文葦?shù)拿绹,那個初見時嚇一跳疑心遇上黑手黨老大可其實很和善的加拿大人,那來自火魯奴奴的、星星那提的…………還有那個和我說話時總是臉紅的頭發(fā)像金子一樣的小伙子,三四十號人此刻都不見了,餐廳里空空蕩蕩——人都上哪兒去了——也去了“遙遠的國度?”再看看表,我突然醒悟過來,放下餐具,拔腿就跑。還好,會場就在馬路對面。會議剛要開始。

  昨夜,我的小鴨子沒有領(lǐng)我去一個“美麗的國度”,卻讓我美美地睡了一覺,睡過了頭。首爾和北京有一個小時的時差,這里要早一個小時見到日出,應(yīng)把表針往前撥一小時,我沒有撥,想著反正十天后就回家了,心里有數(shù)就行,——可遇到這些小鴨子,就沒數(shù)了,旣惿f“我見你那樣做,知道你早晚會出問題的!敝绤s不說,看來“意大利人很像中國人”這話沒說錯——一樣的含蓄。

  會議結(jié)束時,這些小鴨子被我放在一個高級的木頭盒子里小心翼翼帶回。這個盒子里本來裝的是另一件青瓷,一個亭子——韓國國立博物館百年慶典紀念品。他們很重視這個“百年館慶”,請來了世界各博物館的館長和許多要人,我們這個會的專家也應(yīng)邀出席;不僅來了他們的第一夫人,還在博物館前的湖邊建了一個紀念亭。站在旁邊的一位精瘦的瓦當(dāng)收藏家驕傲地對我說“這亭子上的瓦當(dāng)是我捐贈的,是我七、八十年代吃盡千辛萬苦從中國找來的!边@確實值得驕傲,博物館還把這個亭子的模型制成了青瓷,要讓來賓把它擺放到世界各地?晌?guī)Щ匾粋亭子干什么呢?雖然那上面有來自中國的瓦當(dāng),瓷也是好瓷,——怎么想它的好也沒能被打動,它那么沉;有那么多的會議資料要帶回,它們更沉。反復(fù)掂量,我只好放下了亭子,但取下了它外面的白色木頭盒子,這個好,又輕又美,但造價肯定沒有亭子貴。許多專家也都這樣做了?磥怼百I櫝還珠”不一定是愚人所為。

  我用這個盒子裝著我的小鴨子,儼然外國寶貝來華的勢派。沒想到來韓國還可以買青瓷,多么可愛的小精靈。

  回來后,在我們的博物館里,反復(fù)看我們的好瓷——它們被譽為“精美絕倫,舉世無雙”;和那些同樣可愛的小鴨子、小鵝、大雁、狗和小豬——那些圍著媽媽吃奶像花瓣一樣展開的小崽子。它們身上都有一股“魔力”,讓人看不夠。可后來,這股“魔力”漸漸地不見了——我們現(xiàn)在的市面上再也難覓充滿“魔力”的玩藝了。

  許多年前在歐洲瓷都德累斯頓,也曾感嘆他們的生活用瓷之精美,而我們這個“陶瓷起源國”的市場上卻難買一只可心的碗;在波茨坦皇宮,看到那些來自中國的古代青花瓷,心中不禁蒙發(fā)了要去研究它們的沖動;后來在杭州上學(xué)時,在浙博見到大量龍泉窯青瓷,此念再生。這一回,從韓國回來又生了要研究高麗青瓷的心,——精誠所致——韓國朋友費盡心機把世界各地的專家請來,研究他們的珍寶,不就是想讓全世界都來珍視、傳揚他們的寶貝嗎?看看我們周圍,每天有多少寶貝在化作塵土。

  一個月后,得知韓國瓷器研究專家曾良謨先生來中央美院開講座,講《高麗青瓷》,我特地去聽,并請教了他,——“我在韓國看到一些生活用瓷,在氣息、品質(zhì)和形態(tài)方面與傳統(tǒng)一脈相承,歷經(jīng)戰(zhàn)爭等大的破壞,這種傳統(tǒng)有過斷裂嗎?”他說“有過!边@讓我有了一絲安慰。這么說,我們的傳統(tǒng)斷裂也會彌合。有一天市面上不再充斥那些輕巧浮薄邪甜俗癩的東西;我們不再為“視覺沖擊力”所蠱惑,能平心靜氣地做一些真能感動自己的東西——為心靈,而不是為“眼球”勞作。也能賦予手中的作品一個靈魂!

  如今,這些小鴨子被我分成了兩組,一組放在了我私人畫室的案頭,另一組放在了單位的案子上,這樣,我無論在哪里就都能看見它們。有時閑了就和它們玩一會兒,有時,又挪來壓個紙頭什么的,大多數(shù)時候它們就那么呆著,——在我的案子上——它們的天地里。

  前些時,在敦煌,夜里忽聞一聲叫喚,——醒了,卻想不出是什么聲音,既不像人,也不像鳥,會是什么呢?想想,一定是我的小鴨子,——白天,在莫高窟佛國的水池里見到一些歡快的鴨子,曾閃念我的這些從“遙遠的國度游來的小鴨子”,想必,現(xiàn)在它們來夢中尋我。

  那么,瑪麗莎的鴨子也會叫喚嗎?它們一開腔——哦,那些大家伙——整個羅馬人都會被叫醒的。

2012.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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