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暮雨
林森/文
作家簡介
林森,作家,《天涯》雜志副主編。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小鎮(zhèn)》《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海風今歲寒》《小鎮(zhèn)及其他》,長篇小說《關關雎鳩》《暖若春風》,詩集《海島的憂郁》《月落星歸》、隨筆集《鄉(xiāng)野之神》等。曾獲人民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北京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海南文學雙年獎等,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揚子江評論》文學排行榜等。
草原上的天色最經(jīng)不住雨。
無論什么節(jié)氣,只要烏云壓過來,嘩啦啦一陣雨,就把氣溫降到十度以下——秋意甚至冬寒就有了,某種遼闊當中的悵然,也有了。上午,穿著短袖在松山古城里,被那種土黃色的老城墻吸進時光隧道,遠離眼下、遠離現(xiàn)代,到茅草蒼茫里感受古遠、悲愴和風塵仆仆。這是一座廢棄了的古城,渾厚的泥土墻,總算是我們和古人能看到的同一樣東西。2017版的《射雕英雄傳》曾在此取景,劇組走后,留下一些搭建的道具,很粗糙,可跟這背景是相配的,金庸小說中的江湖意境頓時顯現(xiàn),丟掉手機、換身長衫、留長辮子,或許我也可以在這里彎弓射大雕。中國人也是太過懷舊,幾乎每年都有金庸的作品被翻拍,好像中國的觀眾們,無論看過多少遍,只要換了一批演員之后,總還是愿意走進同一個故事,去躲避眼下、返回江湖。那斑駁的土墻,好像曾幫我擋過劍雨飛射;那木頭搭成的門,曾有人聲熙攘。那草,那枯了又綠、一遍一遍換新的高草,只要我蹲在其間,好像就回到少年時幻想過的夢——在一匹馬背上翻身而下,落日緩緩降低,有些疲憊,可還得奔赴一場營救。
曾在租書店翻武俠小說、在茶館看武俠劇的昔日少年,漸漸長成油膩中年,那些行走江湖的夢,不是消逝了,而是暗藏著,等待某一個時日,被激活、被重新煥發(fā),F(xiàn)在人們的居所閃耀著霓虹,那種天蒼蒼野茫茫的情形好像只存在于泛黃的古書里,只有一場奇遇,才能讓它變成現(xiàn)實。來到松山古城,并很快轉(zhuǎn)到黑馬圈河草原的時候,些許的高反讓我有些暈乎乎,斜看著玻璃窗外連綿不斷的綠草,人不能不生出很多悵然。抵達黑馬圈河草原的停駐點之時,午時已過,雨來了,氣溫驟然降低——一個從熱帶前來的人,好像忽然撞入了冬天。草原上,搭建了脖子高的木臺,蒙古包安放在木臺之上,雨水掉落,就流入木臺下的草地。我們躲進蒙古包里,熱騰騰的奶茶端進來,發(fā)抖的我們一口飲下,身上暖熱起來。奶茶來了,青稞面也來了,拌進奶茶里,加白糖,揉捏成一個個團子,味道出奇的好,但不敢多吃,我們都知道,得把胃里最重要的位置,留給即將到來的羊肉。
手抓羊肉和青稞酒一起來了。我說:“給我一塊肥的。”一陣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嘆,這鮮嫩的羊肉,終于把饑餓、高反和冷趕到蒙古包外,我們都恢復了元氣。隨著羊肉和酒一起來的,是牧民們的勸酒歌,一首又一首,一杯又一杯,沒什么酒量的我們,也根本拒絕不了,我只好高聲喊著“喝”,連續(xù)灌了幾杯。那些歌我們都聽不懂,但又有什么關系呢?歌里的熱情似火,我們都感受得到。
來到這草原上,我忽然就理解,為什么他們要有歌、有舞、有酒。天地遼闊,人煙稀少,人在這里,最能感受到天地之大人之小,人驅(qū)趕著羊群或牦牛,在這里,不拉高嗓子,胸中積壓的悶氣怎么抒發(fā)?那些孤獨的身影,唯有那些拉長的調(diào)子能挽救——若是遇見另一個人,驚喜莫名,就更要高歌一曲了。唱了歌,當然還得跳舞,無所顧忌地跳,讓身體完全舒展,恨不得融入這天地。唱了、跳了,還需要酒和羊肉,掀起氣氛的高潮。我們也很容易就能理解,生活在草原上的民族,為什么多出歌手、舞蹈家、行吟詩人而不是充滿理性的科學家——是的,科技史上的眾多名字,估計很難發(fā)現(xiàn)游牧民族的身影。他們有一種和自然交融的樂天,即使在今天,在科技無所不在的今天,仍舊在草原上把日子過得跟上千年前的古人沒多少區(qū)別。蒙古包外的雨越來越大,水花濺射進來,我們不斷移動,聚集到蒙古包的中心。一陣歌舞、酒肉之后,眾人圍簇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進來,某些儀式過后,他以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吟唱著某段史詩。在他們這里,過去是活生生、油亮亮的,可以在酒席上,由口頭來傳達。我們這些從四方匯聚而來的人,不懂那些吟唱的涵義,可那種莊嚴、那種對民族文化和生活方式的自豪感,我們能領會。大多時候,人類是不懂得反思生活的——不斷追逐技術(shù)的進步,可我們的生活是更好了還是更壞了呢?我們離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是更近了還是更遠了?
老者離開后,我探頭到蒙古包外看看,雨水更大了,起伏的草原被烏云和雨水所覆蓋,此時,更像是回到古時了。甚至有那么幾個瞬間,我特別恍惚,如果順著這場雨,離開當下,可以逆時間之流,我一定義無返顧,走入過去的時光。我的體內(nèi),是不是一直殘存某種因子,那里跳動著篝火、馬蹄聲、殘陽和暮鴉?我悄悄離開仍在歌舞和酒肉里喧鬧的人群,返回中巴車上,靠著玻璃窗,望著外頭的雨發(fā)呆。
不一會,有人到車上召喚,說羊雜湯好了,讓去喝。再次回到蒙古包里,回到歌舞和酒的現(xiàn)場。滾燙、鮮美的羊雜湯,是此時最好的提神之物。我喝兩三碗,又返回車上。沒一會,又有人來召喚,說羊血腸好了,一定要去嘗嘗,還說,牧民們太熱情,今天晚飯也要黑馬圈河草原這里解決了。我又再次回到蒙古包,歌舞仍然不歇,勸酒聲一遍又一遍……這場宴席,從午后開始,還得一直延續(xù)到晚上。頻繁往返于蒙古包和中巴車,鞋子已被滿是積水的草地給浸透,涼意徹骨,又沒得換,只能強忍,用自己的體溫,一點一點把水汽往外趕。
隨身帶著的長袖也套上了,可本來就是盛夏,能帶多厚的衣物呢,不過是能擋一點是一點,給自己一些心理安慰。雨中的黑馬圈河草原,帶著我,一點點往古代趕,我把車窗當作一塊電影銀幕,暮色寒雨中的草原,是不是行走著另一個我?渾身濕透,可他仍舊沒法停下,他得一點一點往前;蛟S,他想到了火熱的篝火,想到了沸騰的羊雜湯,他甚至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歌聲:
多少人在此放馬又牧羊
多少酒澆熱變冷的心房
多少歌跨過山梁又折返
多少雨讓游子魂斷他鄉(xiāng)
……
我總是這樣,急匆匆地往著現(xiàn)代又現(xiàn)代、先進更先進的生活趕,卻又有著一顆試圖回返的心,在某些古典畫面里,放養(yǎng)自己的心靈和想象。比如說,今日,黑馬圈河的一場從午后下到暮色蒼茫仍未停歇的雨,幾乎就要奪去我所有現(xiàn)代生活的記憶,把潛藏的甚至從未存在過的畫面喚醒,投射到眼前的車玻璃窗上,好像我只要跨出濕漉漉的腳,就能立即回到黑馬圈河草原的過去。我騎上一匹馬,往松山古城趕,在那里,我將遇到金庸先生的郭靖,可能,我還會遇到古龍筆下從邊城晃蕩過來的葉開,還有更多我沒能一下想起名字的兄弟們,全都涌上來。有人喊了一句:
“你來了!
作家簡介
林森,作家,《天涯》雜志副主編。主要著作有小說集《小鎮(zhèn)》《捧一個冰椰子度過漫長夏日》《海風今歲寒》《小鎮(zhèn)及其他》,長篇小說《關關雎鳩》《暖若春風》,詩集《海島的憂郁》《月落星歸》、隨筆集《鄉(xiāng)野之神》等。曾獲人民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北京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海南文學雙年獎等,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排行榜、中國小說排行榜、《揚子江評論》文學排行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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